逆人流而往前,途經紅橋楓樹濃,河清泛孤舟,樂音人語全被他棄之身後。踏入一條昏暗小巷深處之際,頭頂倏然躍下一抹蒼白的身影,肩披绯紅,手執一條與他十成相似的銀鞭,幾乎是悄無聲音于他面前落地。
柳垂澤右手隐入袖裡,屏息凝神,在等一個出手的好時機。
卻不料此人一反常态。譬若修竹之身姿皆以月輝為邊,見到柳垂澤蓦地收起武器,看意思并無動手的意欲。
這也倒是好事。可柳垂澤仍未放松,掌心抵着的是銀鞭骨刺。冷冷觀察須臾,笑意加深地道:“你是誰?”
白衣男子朝他走來,腳步輕盈有序,仿佛并為因柳垂澤狀似威脅的語氣,而怯懦害怕。堪堪離他僅有半臂之距才停止動作,擡手撫上柳垂澤潤如白瓷的側臉,珍惜似的就這麼捧着。眼神無盡慈愛,與眷戀。
柳垂澤人都傻了,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況,見對方無意撤回,便自己先行偏開臉,咬緊牙關,态度由緊繃變為迷茫,現在還有點羞憤。瞪着他道:“你……”
“我不是壞人,”白衣男子溫柔道, “我此番尋來,是因為有事想與你相抵相助。畢竟目前除了你之外,不會再有第二個個人能幫得上我。”
柳垂澤後退幾步,驚奇發現此男子竟與自己一般高,目光稍斜時,才瞥見原來他右耳垂還墜着紅玉耳墜,泛動着潤和明澈的光澤。
襯得他膚色更加雪白幹淨。
依舊看不清面貌,以純白面具覆面。他這下笃定對方沒想跟自己動粗了,輕歎一口氣,歪頭道:“我沒那麼有本事。”
白衣男子不依不饒,肯定道:“你可以的。”
柳垂澤軟下語氣道:“公子也太看得起我了。且不說在此之前你我素未謀面,現下也是連點頭之交也稱不上。你又莫名要求,要在下如何幫你。”
“我認識你。”他忽然坦白。
柳垂澤一愣:“但我不認識你。”
“不, ”白衣男子不由分說,隔着面具,久久凝視着他,“你也認識我。”
柳垂澤強顔歡笑:“這玩笑可不有一一”
話音末落,白衣男子索性取下白面,低垂睫羽顫然。甫一看清此人容色,柳垂澤心底大駭,下意識撤回幾步,脊背抵至牆根才勉強穩住身形。
眼前的人,在他平生從未接觸,卻又日日相伴,從未與其笑談共歡,卻又如斯悉知熟悉。不怪他反應過激,隻因白衣男子面相溫和文雅,粉唇微抿,垂首之處恰巧能令月色映出那眼尾的朱砂痣。一颦一笑,一舉一行,甚至是一言一語,皆是那般驚人相似。
這個人,長着一張同他不差分毫的臉。
柳垂澤登時僵于原地,惡寒迅疾從腳底攀升,蔓延至胸腔。他思緒空白,這會形容不出此時心情。
而白衣男子顯然預設過他的反應,無奈一笑,低語道:“我說過的。你我早己相識。”
“這件事解釋起來,是有點複雜冗長,”白衣男子頓了頓,續上話, “怕你不自在,便不必喚我原名了。柳垂澤這個名字不用再叫。那你就…”他斟酌片刻,這疑地說, “诶?我取了什麼名字來着…似乎是溫琢王。那你便喚我琢玉罷。”
“………”饒是柳垂澤再鎮定自如,事到如今也被震得吐不出半個字眼。
見他被吓到,溫琢玉心存愧疚,問他:“沒事吧?”
柳垂澤迅速回神,道:“無礙。”
“對不住對不住,我知道這很吓人,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溫琢玉柔語,“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能見到你,也還不錯,心情也沒那麼糟糕了。”
溫琢玉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猶豫半天,才底氣不足地再次發問:“我能與你一起回柳府嗎?”
柳垂澤:“……”
他颔首扶額,盡管還沒緩過來,但還是先答應下來:“……自然。”
溫琢玉杏眼彎彎:“那勞煩你啦。”
“這也不是什麼麻煩事。”
“那, ”溫琢玉斂色思索,末了鄭重其事, “你真是個好人。”
柳垂澤容顔帶笑,内心暴走,睨他一眼,不再多言。
長安東邊,茶樓占了多數。酒香銅臭大至已随歲月更疊而沒了大半。而說巧不巧,柳府東院幾百米開外就坐落着紅木高樓,八角玲珑青翠飛檐,龍紋雀替,玉鑲外欄。室内琵琶女信手彈曲,袅袅水煙蒸騰逸散,模糊一道墨藍衣袍。如夢似幻。
墨承意這些天壓抑自己的欲.念批了幾日的奏本,有時還會無聲暗示尚明秋陪自己一起趕,三日下來,可算是将欠下的債全填補上去了。可喜可賀,值得普天同慶。隻是他本想好好犒勞自己的左膀右臂一番,請去知春樓喝一壺上好怡香迷,結果到頭來他早已有約在身,頂着黑眼圈怨氣頗重地婉拒了自己的邀請,出了宮門,轉身鑽進曹衡的馬車。
墨承意真是好一陣無語凝噎。
不過好在,他在古代兄弟多啊。被拒之後果斷招呼幾人上了馬車,在官道一騎絕塵。
不消片刻便喝上了知春樓的招牌佳釀,什麼心情郁悶暫時抛至九霄雲外,隻顧專心吃喝玩樂。
結果他吃一半兒便咬着冰渣離了席,走到外欄支着右腿倚坐其上。目光落在那被參天玉蘭花樹掩映得時有時無的君子閣,有感而發,悲從中來,很是怅然,想哭。
墨承銮見狀,一個箭步沖過去,險些沒将他撞下高樓。穩住,有驚無險,轉頭瞳孔地震:“你想搞死我嗎??”
“哎呦我的天, ”墨承銮稀奇道,“我的大皇上,大寶貝兒,真哭了啊?”
接收信息,墨承銮随身小侍張口就來:“哭了還這麼帥氣逼人,我們墨皇上真是大燕最佳良婿擇偶榜之中的最佳範例,無人不為之傾倒我見猶憐。這哭顔,别說是女子了!我是男的都忍不住!!折壽了!!”
墨承意:“……”
墨承意冷冷道:“你再說一遍?”
“行了,你倆别逗他了,”墨承奕嚼完一顆櫻桃,抛着果核玩兒。結果自己也沒憋住,捧腹大笑, “你真是該啊陛下。叫你不去關懷與細琢禦史大人的内心世界,人都是要哄的。你現在,冷落他,難不成還指望他來找你嗎?小說都看了不下十遍了吧?怎的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家庭地位…哎,要我說你就是你應得的,是孺子不可教也…都這樣了還不去哄人。你沒救了。真的。”
墨承意一動不動,神情肅殺森狠。
安靜半晌,他才悠悠收回目光,語氣開口低了八度:“…我覺得是他要在我頭上種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為什麼…這沒道理?”
“呵呵。”墨承意有口難言,默默讓開一些,墨承銮勇往直前。
果然看見搖顫玉蘭後那一方窗景,柳垂澤正端着湯藥,扶着一位白衣男子靠着床榻坐下。拾起玉勺湊至唇邊,吹涼了藥湯熱霧,動作溫柔至極地喂了起來。傾身,偏耳,淺笑,安撫…什麼叫嫉惡如仇。
“是對比你溫柔了些,”墨承奕樂死了,說起風涼話, “你快去阻止啊,要不然對象沒了。”
墨承意:“………”
他真想把這兩人從這裡扔下去,棄屍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