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将長安基本走了個遍。側目靜靜看着柳垂澤吃完一隻小糖人,墨承意搖扇連連,忽然歎道:“來日若有機會,定要帶你去我那邊瞧瞧。”
柳垂澤正埋頭拆着那袋新買的松露糖,心裡惦記着吃,聞言絲毫沒察覺這話中錯漏,應道:“好。和你去。”
“吃那麼多甜的,”搭話敷衍,墨承意有些無語地看着他, “不反胃嗎。”
柳垂澤道:“還好。”
的确是還好。松露糖甜度适中,松子小米多數,甜,也隻有三分清爽的程度,确實不會過于甜膩,味道把控得正好。
如此,他便也不多說了,隻好擡手撫摸對方鴉發,點點頭。仰頭彌望那月色如水,夜幕蒼茫。墨承意神識就此微瀾了,恍惚間,似乎目睹到長空中,有時天降秋雨,有時蒼山負雪。
秋雨連綿,夜色蒼蒼。一片混亂中,他被老妪以錦布包裹,放入木盆,順溪而下飄轉至幾十裡外的林岸,被溪面一截破裂,橫在其上的竹杆堪堪勾住。與此同時,上遊隐約有血色漫來,染盡一池秋色。
年歲為四的他頭昏腦脹,四肢被凍僵無法動彈,視線朦胧間,蓦地撞入一襲玄色身影。其實大緻估測對方也不大,應該同他差不了多少,頂多七歲吧。
總之,他感到渾身一暖,原是那名玄衣男孩偏身将其抱入懷裡。還嗅到一絲苦有苦無的烏木香。
将他帶到竹林深處一間雅舍,男孩擡步走上石階,忽然,身後傳來一直清淩明亮的男子聲色。順着風傳來。
“又跑哪去了?”
語調溫柔,不似斥責,更像是并懷。
可玄衣男孩卻像是驚恐到了極緻。身軀一顫,垂頭道:“師哥。”
“師父之前千叮咛萬囑咐過的,入夜不可自行出莊,否則被發現是會被打的。”男子雙手負于後腰,陪他走上石階,這走邊道, “這些日子來你進步神速,都快趕上師哥了,很努力啊。”随即似是才發現男孩懷中那個幼兒,蹙眉, “你怎麼把小孩偷回來了。”
玄衣男孩搖頭,道:“是在溪邊撿到的,無父無母。我看他可憐,就給帶回了。”
男子撣去肩頭落花,意味不明笑了:“師弟倒是心善。”
睨他一眼,嗓音刻薄冷涼:“難怪師父最器重你。師哥真是……自愧不如。”
玄衣男孩沒說話,隻是抱着那團幼子,一步一步,踏入山門。
日後,他一邊努力修心法,一邊尋山下新奇玩意以供幼子玩樂。有時不慎被同門逮住,自然免不了一頓罰。但他總是默不作聲死死抗着,結束後,通常又會一瘸一拐,去藥谷邊兒上那去摘千年果樹上的紅果,就為了讨那玩伴的歡心。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日過得飛快,他也逐步長成一位身姿如竹的清瘦少年郎。幼子也長大至八歲,可以陪他一起做事了。這天,他私自下山為其準備生辰禮,卻不料去而複返時,山上已一片狼藉破敗,師門上下無幾人生還。
他愣了,站在猩紅火海之中,想起什麼,果斷沖入火海四處尋找。玩伴蹤迹全無,但他不辭辛苦,拼了命,總算找到了其中一名師兄。
費盡心思将人治醒,迎面兒來的卻是一個毫不留情的巴掌,與劈天蓋地的咒罵。
師兄道,那幼子是大燕國未來天定的帝王。此趟衆多官兵傾巢出動入門屠殺,便是為了帶走…但他們所言是救,光冕堂皇尋了個殺人借口,颠倒黑白。這麼做,便是為了救出大燕國下落不明多年的太子殿下。找到了,需依先帝旨意,将其藏與某處某地的有關子民全部刺死,不留一人。
招來滅門之禍。
如是演變成這般境地。
玄衣男孩半邊臉刺痛發燙,滲血的掌印浸于月色下,詭谲又駭人。
他被師兄唾棄棄之,獨自一人跌跌撞撞,長至十八歲。打算一輩子就這麼流浪街頭,到頭來暴死街頭時,有幸遇到一位恩師。
恩師教他身法,管他溫飽,這才不至于餓死街頭。從此改頭換面,改名換姓,做起了一名刺客,在城中捕風捉影,協劍封喉。
輾轉幾年,陰奉陽違,殺人如舊的本事也逐步在心中根深蒂固,滲進了骨頭裡。但他也知道,倘若這一生都要這般孤身寡絕,自己遲早有朝一日得變為一個瘋子。後面越殺越多,越多越沒負擔。所以無所顧忌,從未心軟,仿若淪為了一副行屍走肉,沒有盼頭。
次日夜晚,他裝扮成西洲舞姬潛入大昭宮宴,曲舞至大半,琵琶音驟一暫歇,看準時機拔劍而擲,卻被半空旋出的一隻折扇阻去了攻勢。
他錯愕擡頭,一眼便認出攔他劍鋒之人是誰,心底徒有感概與驚厥。而對方也顯然一怔,随即眉宇微皺,收回扇子望向他。
不待他進一步辨認,宮中精衛便魚貫而入,将宮宴圍堵得水洩不道。莽莽铠甲,他越過重重黑影與其相對無言,一瞬間,所有耗盡的情緒再度滋生。
他一躍而處于橫梁,掀起琉璃瓦打算全身而退,卻見腳下精衛架弩齊發,他被刺中右腿與左肩。
逆風而行,從沒回首。因此也便沒注意到,自己從肩頭滾落的那顆血珠,不偏不倚,墜在了那擲扇之人的眼尾,順勢淌下。
兵荒馬亂,氛圍微妙且緊繃。宮宴暫且譴散,單獨為大燕遠途而來的皇室置辦雅間。
貴族皇室間的把戲無非與尋收作樂、吃酒風月之事不差分毫。宴席沒能辦妥,自然得私下補辦。當夜,便擺駕與禦花園臨時控場。
酒肉鏖爛,美人聲如莺。一派紙醉金迷景象。男子委婉推拒遞來的酒水與香帕,借口先行離開。搖動竹扇,閑步以禦花園為原點,往西邊海棠湖緩緩而行。
官兵分散,仍在竭盡全力捕捉那刺客,攪了他大半好心情。
宮燈煌煌,風鈴輕顫,伶仃作響。
走至一叢桂花茂密,金瓣燦爛。窸窣飄揚缭繞與風間。他尋着清香源頭,朝那邊挪去。
晚風溫挽,男子心情稍霁,擡步欲往深處探去,結果不可避免看到那斜倚在奇怪山石邊兒上的妖娆紅衣。
男子眨眨眼,似乎是知道對方是誰。低聲問道:“垂澤?”
身體一軟,柳垂澤險些跪了。他垂眸沉默。不清楚他為何會知曉自己的原名。分明他從小到大都沒人知道,也從未告知他人。而如今也改名換姓,實在捉摸不透究竟為何。
“是垂澤嗎?”他不太确定似的靠近,心頭結蒙一層稀薄的酸楚與星火, “是你…”
柳垂澤咬牙吞下一口熱血,半死不活地認了命:“别叫了。”
真的别再叫了。
他現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差勁模樣,怎願光明大與其歡喜相認?
别喚了。就止步于此吧。
……
墨承意倏然回神,發現站在他身側的柳垂澤仍在吃糖。斟酌半天,直白地道:“我草。垂澤。”
柳垂澤手腕一抖,擡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怎麼了?一驚一乍的。吓到我。”
“我方才發了個呆,想起一些了, ”墨承意情緒稍顯激動,按住他的左肩道,“你左肩與右腿,受過内傷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
墨承意打斷他,道:“原來我們還是竹馬啊。我那麼小就穿了嗎?”
“………”柳垂澤吃糖吃得微醺了。冷靜道, “你這是,把第一世的事情記起來了?”
墨承意點頭道:“是啊。”
柳垂澤感到不可思議:“隻想到這些?後面的還沒記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