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诩清官,不願沾污。
甯知檀聽完府中下人口述的,從花嫁那傳來的話,狀似無意撥了撥白玉硯台,目不轉睛專心題詞:“本侯意不在此,宋大人還是早回吧。”
“何必這麼急着趕人走,侯爺,”宋聞美近些日子患了風寒,指尖微涼。咳嗽幾下,眼尾猩紅,但甯知檀絲毫不覺我見猶憐。頓了頓,才接着道,“這千兩黃金宋某也不白借,今日來,本就是帶了些誠意。但侯爺這般推拒,真的很不讓宋某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了他人挑撥是非……宋某真是别無二心的啊,你信不過我嗎?安誠侯。”
千年狐狸玩兒聊齋,心眼甚密。甯知檀在官場混迹多年,偏偏不上當。擡腕為詩歌附上一朵君子蘭,毫毛沾了華色,邊道:“宋大人多心了。實際上,并無他人之言惑我,純粹是本侯心中所想而已。至于這千兩黃金……”
一朵君子蘭躍然紙上,貞潔素白。他開始繪制細葉:“畢竟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恕本侯囊中羞澀給不出。還請諒解。”
看着他完善一株花卉,宋聞美寡言少頃,忽然咧嘴一笑:“好絕情呐,甯候爺。”
甯知檀散漫掀起眼簾,看他頃刻,意有所指:“究竟是誰足夠絕情,宋大人自己心裡比我清楚吧?”
宋聞美掩唇咳了好一會兒,逐漸避開彼此間,目光的那點僅有的交彙。偏頭望向窗外被驟雨摧折的池中粉荷,眼尾銜着一絲殺意。
随敲落的荷瓣,一齊消去,脫離了主根。稍縱即逝。
不見絲縷。
開了傘,宋聞美緩步走下石階,雪白靴底踩爛一路落紅。雨絲細密敲擊傘面,動靜不斷,聽着聽着,他也不再兀自郁悶,而是彎腰,拾起散落腳邊那才歇下枝頭的海棠。如此剔透玲珑,華而不實。宋聞美動動指尖,在冷若旁觀的注視下将花碾碎,指尖瞬間染上薄薄一層,好似沾盡了他人鮮血。
看着看着。
“附庸風雅。”他道。
下一瞬,他拂袖而去。
有柳垂澤從京城帶來的良藥助陣,這些身負重傷的士兵勉強補足了些氣血。中将衛洵捧着大碗肉湯大快朵頤,胃似無底洞,不斷續湯水,吃得一旁小兵都驚掉了下巴。肉湯熬得入味,大骨有羊肉,還摻了幾大把藤椒,咽下去暖了腸胃,軟了警惕之心。
衛洵吃飽,擱下寬碗,提起羊皮囊袋正要飲酒。目光一偏,赫然看見一株青竹挺拔士兵其中。鶴立雞群的身姿很顯眼。再定睛辨認,憶起,此大人似乎是從杭州趕來的那位禦史大夫。傳聞他待人溫和,行事秉公果斷,是很容易相處的。但不知為何,衛洵将他放入眼裡,探究數百遍,卻總認為他并不似衆人所言那船文弱簡單。
目不偏寸,飲了一口酒,餘光掃過對方纖細腰間,那枚玉佩泛動着獨屬于江南的溫柔。
他不禁眉稍揚起,玩味地一抹唇角灑液,從鼻腔炸出一記悶哼。
果然,又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
柳垂澤一向厭熱,每到夏天便吃不下東西。若尚在京城,墨允是絕對會一擲千金命令膳房做幾道清爽菜,再不濟自己親自下廚,總歸第一要将他喂飽。但這裡是死殺不絕的戰場,物資皆十分有限暫且不說。更何況這群好漢各個五大三粗,什麼都吃得下去,尤其喜喝酒吃肉,又哪會有菜葉囤積。就算有,也都拿去喂了牲畜。怎會有剩。
這些柳垂澤來前也做好了準備,正打算回營帳随便喝幾勺粥應付應付五髒廟,卻被剛從議事帳出來的墨允恩拉住手腕。
“做了百合排骨湯,”他道,“随我回主帳吧,正好邊喝邊聊正事。”
觀他面容恹倦,道:“長安那裡有消息了嗎?”
“嗯,”墨允恩難得沒心思吊兒郎當,眸光閃爍着微光,垂眉,像是隻累盡了的狼。頭疼道,“秦嘯倒台了。”
帳内昏暗,一盞豆燈殘火凄凄,随時皆可熄滅。曹衡續燃,吹滅火折子,于墨允恩對面落座。
柳垂澤慢條斯禮舀起一勺湯,放至唇邊吹了吹,道:“什麼時候的消息?”
“今日子時,”曹衡扶額,眼底浮現青黑,顯然也因此事沒睡個好覺,“目前被薛複雨劫走了,暫時杳無音信。”
墨允恩看他喝下一勺湯,兩指夾并一張白紙,晃了晃,道:“昭軍眼下也不聽秦嘯命令,究竟是誰在背後掌控局勢,尚且無從而知。但有一點已經顯然易見…”将信鋪開,眉間一層陰霾,“北境王手無實權一日,西北的天命,便更是将盡一步。”
“打仗能打,但耐不過昭軍路子野,毫無章法,不顧生死,隻知一味沖鋒,”曹衡卸下臂縛,拎在手心打量。沉吟良久,道,“這種戰略我們怎麼可能占據上風?難辦。計劃完全應不了萬變。何況經前一戰,将士們基本都無氣大傷。糧草跟不上,藥物均不了,怎麼打?”
“你的顧慮是對的。”柳垂澤放下玉勺。
“糧草藥石我已與尚明秋暗中安排妥當,送至西北戰場隻是時間問題,”他在墨允恩一臉求誇獎的注視下,又飲了一勺湯,“戰場上的心計我不懂,剩餘的,隻能任你們憂思了。”
“秦嘯玩刀弄槍的本事還行,但談及戰場謀略就顯得不夠看了。”柳垂澤用完湯,取過錦柏抹淨嘴,從容地低了皎好的眉,“他如今倒台,倒也算不上稀奇事。不過沒了他的從中插足,燕昭二國場仗,隻怕是得打要冬日。”
墨允恩深思熟慮,就怕惹到敵軍那不計生死的狠勁。馳騁沙場便一路厮殺浴血而來。眼下糧道之事尚未有個結果,将士們填不飽肚子,握不緊青雲長槍,拉不開征日之弓,全有一副鐵拳徹軀。但,那也隻是些虛的。肉搏如此赢?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譚。
“…京城那幫飯桶。”
曹衡狠的牙癢,右手握拳,沖檀桌一砸,道:“改日我便吩咐花嫁安排一隊精兵運糧,讓這些孫子還是滾回去喂牛。”
柳垂澤淡笑。
随即撫掌鼓勵:“曹大人果真行事秉斷,心直口快,跟花大人也是格外糾纏不清呢。”
“柳大人過謙了,”曹衡涼薄回道,“若說這交情,陛下和你才是那般舉案齊——”
與禦史大夫“舉案齊眉”的墨允恩冷笑幾聲,雖然心頭被内涵得爽的要死,但還是得端着一副冷淡模樣,斜眼睨去,道:“曹愛卿。”
“行。知道你們如今穿一條褲子,”曹衡也不自讨沒趣,收起信,站直身,單手撩簾。離去之目光微側,卻也隻是揶揄一笑,提高聲音懶懶地道,“啧。舉案齊眉啊一一”
墨允恩抄起玉硯,反手砸了過去。
落日逝去,繁星水色散綴茂盛枝杈間。
晚風吹撫,靜湖驚起層層水波漣漪,又是如此不動聲色,将一具錦袍屍首,緩緩推上了城郊鳳凰林。月輝惡寒,輕盈傾下,為他籠罩上一方朦胧,卻将那橫于胸頸間的深壑刀痕,映得分外猙獰習怖。而那死屍之手緊握一塊冷玉,上面刻字曲線柔和如風,可見雕刻之人功力不淺。
玉紋之間,赫然,印着單單一個“墨”字。
墨承楓死了。
接到此消息時,尚明秋正在宮中繼續批奏本。聞言他大為驚駭,是以匆忙丢棄沾了朱砂的紫竹筆,未正發冠,便匆匆赴往鳳凰林。
還沒到時令,鳳凰林未染橘紅,而是一片綠蔭飒飒,偶爾有葛藤垂連。
尚明秋雙眉微皺,攔下來去迅疾的李權貞,壓低聲兒,道:“可瞧清楚了?”
“尚大人,”李權貞稍一作揖,啞聲道,“…瞧清了,是他。是小晉王。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