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秋喉中發幹,竭力不使自己失态,可唇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煞白下去,整個人,隻剩破碎的冷靜:“……封鎖消息,切勿傳到京城。此事一經暴發隻會引得衆人反沸盈天,屆時又是一場動蕩。不必讓陛下與禦史大夫知曉。”
“可是何至于狠心下手到此地步…”尚明秋艱難扶樹,胸口悶痛,斷斷續續喘着氣,顧自呓語,“隻是将年幼皇子置之死地,到底意欲何為。究竟是為何……這怎麼敢……”
“大人?”
一旁跟随的小侍左右張望,見他臉色灰敗、雙目無神,俨然一派丢了魂魄的失意模樣,登時被吓了一跳。趕忙走近,扶住他,關切地道:“您真的沒事嗎?”
“……無礙,”尚明秋吊着口氣,擺了擺手,勉強分出點心神。驟然攥緊他的手腕,低聲道,“你去将兵、禮二部尚書請至府中。就說是我講的,望他們務必于半個時辰内抵達,不得誤事。”
亥時,丞相府。
一屋花燈搖晃,遮掩層層掩映的綠榕之後,粼粼熠熠,模糊了靡靡夜色。
黑影微動,似是有了動作,緊接着,窗外綠榕茂葉風動不止,細碎聲響傳來,擾了他們的清淨。
沈明玉眉間驟鎖,冥想半天,連連否認地道:“不。不對……這個走向不對。”他擡起手腕,可那腕部卻在顫抖。攥緊袖口,眼眶猩紅,怒斥,“這個走向完全是錯的!怎會如此?殺了墨承楓對他而言有什麼好處?他死前……”
洩出半口氣,仿佛所有力氣在此刻崩塌殆盡,不複存在了。喉間幹澀地道:“他死前,跟誰在一起……?”
“這便是我想搞清楚的。”尚明秋垂眸道。
“據暗探得手的消息,平日常伴墨承楓身側的,便隻有墨承奕。”他單手扶額,疲色盡顯,“但這幾日不知為何,他們并未碰面,若是二者之前有過不愉快,但墨承奕他身為大燕一任錦王,待人素來寬厚仁慈,心胸不可能如此狹隘。更重要的一點,是他還是小晉王的皇兄,以往并兼其之書畫師父。況且儲君已有定論,四面楚歌勢力頗多,他不會這麼魯莽作為。其中真相如迷霧圍城,不突破那障眼法,恐怕,你我都無法再查下去。”
“陛下和柳大人可知此事?”吞下一口熱茶,甯知檀忽然道。
尚明秋看他一眼,放下茶盞,已經涼透了的茶水沒被人碰過,湯色清澈。燭光倒映于此,尚明秋道:“西北之戰已經夠他們煩的了。此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先别說了吧。”
甯知檀略一沉吟,坦誠道:“今日,宋聞美來找過我。”
沈明玉一愣,道:“宋聞美?”
“那個新上任的工部尚書?”
“正是他,”甯知檀含着茶,慢條斯理咽了,沉聲道,“他向我要了千兩金子。”
尚明秋皺眉:“千兩?”
而沈明玉反應就不同了。他大驚失色:“什麼什麼?什麼???千兩金子??他想做甚?”
“我怎會知曉呢,”甯知檀面無表情,“我沒給。但能确定的,便是他目前,急需大量錢财來做什麼。既是查無可查,不如由此介入深究一番,看看他究竟能搞出什麼亂子來。”
尚明秋低語道:“總覺得此人心思不純。”
沈明玉撫上心口,冷汗已然浸濕大片錦衣:“可是怎會絲毫出入都沒有?柳大人給我們的話本,根本就沒有記載此事不是嗎?是何情況?”
“他所言不假。所贈之書,也并非完全沒有出入,”尚明秋疊腿而坐,喚人煮了熱茶,聞着那渺渺香霧,眯眼道,“隻是恐怕不是完全相同。若是一緻,你覺得,以柳靜竹隻手遮天的本事,他還能失策反複這麼多次麼?”
沈明玉:“那确實不太可能……”
“帝王親征,禦史不在。轉眼間就死了個人,還是皇子,”甯知檀聰明,一點就通,“死人不奇怪,這怪就怪在,他殺的恰好是墨承楓。這就有些令人深思了,摸不準此人心思。”
“他欲讓你我自亂陣腳,應接不暇,”尚明秋合眼,良久,笑起來,發音輕柔又高佻,顯得不是那麼正經,“就怕他是個八面玲珑,自認左右逢源,到頭來目的揭穿禍不單行,反咬一口。”
甯知檀耳聰目明:“尚大人這是……有手段應對了?”
“自然。”尚明秋笑不露齒,“其實也不難。不過,過幾日,我需去這新任工部尚書府中一趟,試探下他的态度。”
“畢竟時不待我,”他掐滅桌上燭火,眸光閃爍一絲寒涼,臉上,卻是帶着笑的,“我倒要看看,這宋聞美,到底是怎麼個忠心法。”
一陣琴音婉轉悅耳,于山溪間蕩漾消融,才下亭檐,卻上幽月。
起初,那曲風緩和,似春風十裡臨至長安,攜去千般恨,萬般躁,後愈加激進昂揚,慷慨淋漓,仿若春風化作一柄削肉刮骨的柳葉刀,紛紛揚揚,令人心尖兒憾然不止,心思急轉。
琴音高一,心緒低一。
“铮”地一聲,撥琴之人蓦然摁弦,垂眸凝視掌下梨木琴,任由微風吹拂墨發衣袍,眼角瑩潤一片,随着風,淌下一行滾燙的血液。滴落湖面,無聲無息。
那血是熱的。
可他心卻是寒的。
“墨承楓死了?”
少頃,男子擡指,指腹擦去那溢出的血液,輕聲念了句。
元易白遞去一方帕子。
“易白。”
元易白擡眸:“嗯?”
“我覺得不對,”擦去血水,白聍鶴摁住琴弦,沉聲道,“莫說這個手段……”
彈琴之人俯下身,衣襟壓在梨木琴邊兒上,指尖撥弄琴弦,輕聲道:“就不像是我所知那幾人慣常的。”
“難得聰明一回,隻怕是難辦,”元易白肩頭倚在朱紅木柱上,許是因喝醉了酒,有些話便有感而發了。雙唇微啟,喃喃自語,“不過,這些事情,你我再怎麼想橫叉一手,那也是沒辦法了的。倒不如想想,怎麼提醒柳靜竹。”
白聍鶴撐起上身,道:“你說得不錯。”
“那我這就寫書一封,”他笑了笑,“希望這件事,能有所解決吧。”
二人皆仰頭望月,清風吹拂二者衣袍,烏發,平添幾分雅靜。但隻有局中人才清楚,這一切,不過是風雨滿樓前的假象罷了。
望月須臾,白聍鶴輕輕歎了口氣。
天命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