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地,中庭校場。黃沙漫天。
“這西北荒漠,日頭就是毒辣。”
墨允恩雙手撐膝,氣喘籲籲。他已經舉鐵舉了好幾個時辰,連口水都沒喝,眼下正哀嚎道:“垂澤,今日就先到這吧?我真的……要累死了。”
原本柳垂澤還故作冷漠,無情瞥他半眼,須臾,好笑道:“這便不行了?”
“你真的很不會揶揄人,垂澤。朕昨日不就是親你時力道重了麼,何至于這般生氣?”如瓷耳廓泛上淺粉,墨允恩便知道他這是害羞了。神清氣爽地道,“朕知道你是故意的……連夫君的氣都生,怎麼能這樣啊夫人。那今夜我親溫柔些……嗯?怎麼樣?”
柳垂澤立馬捂住自己的耳朵。
墨允恩替他拿了下來,桃花眼彎彎,笑道:“怎麼啦,不好意思了?捂自己耳朵算什麼,掩耳盜鈴可不好使啊。”
“我何嘗不知,”見他鬓邊有汗珠滑落,柳垂澤攥起衣袖,溫柔替他擦淨,桂花清香随之吞.吐缭繞,讓墨允恩覺得真好聞。他頓了頓,無奈道,“你這副身子,的确健朗。但這些功夫也不可落下。尤其是前陣子受過傷,最近才剛好些,還是練練更穩妥。聽話。”
墨允恩任由他擦拭,歪頭湊過去,道:“我晚些時候練不行麼?”
柳垂澤老臉一紅,義正言辭:“不要巧言令色。”
“好好好,”墨允恩“哈哈”兩聲,道,“昨日,明秋傳書過來,對于宋聞美一事做出了提醒。看來此人的确有點手段,但敗在心浮氣躁,耐不住脾性,剛上任便惹出事端也是沒誰了。”
松開袖口,柳垂澤擡指,朝他眉心戳了戳,淡笑道:“你也差不多了。”
“我不一樣啊,我就很穩重,”墨允恩笑笑,随即正經地道,“宋聞美不拉攏朝中重臣,本就是撲朔迷離。現如今卻蓦然出手,更是令人風詭雲谲,捉摸不透。”
“年紀太小,這些行事作風倒也符合他,”柳垂澤清美的臉微側,半邊鍍上日輝,一隻杏眼變得剔透,低垂顫然,“如若小小年紀便心計如此深,那可就難以對付了。”
墨允恩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囊,仰頭飲下一口,道:“還在京都時,影衛曾對我說過,那宋聞美進出頻繁,且多在紅袖招。像是在與另一人暗談什麼事,但礙于紅袖招内部魚龍混雜,實在無法隻身潛入,隻好暫且擱置。不過,至少也是清楚了他的一件事,就不怕查不到那人的來頭。”
看他喝去半囊烈酒,柳垂澤從他手中取過,淺飲一口,憋着喉間洶湧澎湃的燒意,斷斷續續地道:“我早已察覺,柳玉這會兒應該已經在查了。不多時,大抵會有消息。”
“隻是……”說到一半,柳垂澤忽然熄了聲兒。
墨允恩盯着他頭頂玉冠,雙臂環胸,慢悠悠道:“隻是?”
“…………”
柳垂澤維持着擡手姿勢,一動未動。
“被辣到了吧,有沒有事?”墨允恩上前,奪去那酒囊,另一隻手卡住其下巴,擡起來認真觀察,見他眼尾雙唇紅得灼人,眼神茫然一片,失笑道,“西北的酒很磨人的。你喝茶便好,那個比較适合愛卿的脾胃,這玩意就别惦記着了,知道了沒。”
柳垂澤說不出話,細眉漸漸蹙起。
“……”墨允恩暗潮湧動了,俯身用指尖摁了摁了他的眼尾朱砂痣,感慨萬千地道,“以後我是不是該把烈酒都收起來了?。”
深夏流風,餘韻尚存,蕩有清淡的荷香與稀薄的熱意。因是要與人交回,尚明秋特地換了身素衣,水藍色錦袍,白玉腰封,雖都是極好且精細的做工,但相較于其他的衣物,這件已經足夠樸素了。
他慣常佩劍前往,于是乎剛下馬車,便被尚書府侍衛阻攔,進退不得。
尚明秋環顧一周,淡淡道:“宋大人這是何意?”
“我們大人說過了,今日不見客,”其中一人道,“還請閣下日後再來。”
“……”
尚明秋緘默不語,良久,忽然冷笑一聲:“你們大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幾日前與我相邀,今日卻将本相拒之門外。事到如此,竟連本相就不願見了?”
“全部給本相讓開,”尚明秋寒聲道,“我今日還就是要進去了,我看誰敢阻攔。”
衆位侍衛苦不堪言,終究還是敗下陣來。其中一人走出,對他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笑顔相對地道:“怨方才沒講清楚。宋大人昨夜染了風寒,不宜見客。眼下反悔,實在是無意牽連丞相大人。這,這我們也沒辦法啊,丞相大人,你看如何?”
尚明秋嗤笑:“有人同我道他前幾日便患了風寒,怎的到你口中,又成了昨夜染的了?”
侍衛汗顔:“這……”
話音未落,府門微敞,一襲雪衣披着大氅,緩步而至。途中不慎磕碰腳踝,被下人攙扶,單手撐扶紅柱,病氣滿容地吐氣道:“……尚大人。”
“宋大人,”尚明秋目光莫測高深,幽幽道,“别來無恙。”
宋聞美右手虛攥氅衣,可憐兮兮沖他一笑,垂眸輕聲道:“招待不周。若是有要事相商,尚大人便進來吧,我們慢慢談。”
尚明秋垂落腰側,隐入寬袖的手,自侍衛圍堵起,便暗中抵上劍柄,見機行事。如今烏龍暫解,他也撤開動作,快步上前,漠然置之,道:“那便有勞宋大人。”
宋聞美一向講究,煮茶也要有專職的小侍。這邊,紫砂陶壺灌滿清水,裡面泡着春茶,架于微火上慢慢熬煮,香氣四溢,但尚明秋的臉色,卻并未因此而緩和半分。
一路走來,摒去所有下人,宋聞美始終都在觀察他的神态,心下凜然。
不禁覺得有些難辦。
眼裡映入一樹龍吐珠,紅心搖搖欲墜。宋聞美眼尾高挑,飽滿戲弄自傲之氣。
“你這院落,布置得倒挺别緻的,”尚明秋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道,“風寒可好些了?”
宋聞美溫柔一笑,挽起鬓邊垂落的青絲,道:“尚可。這院落,自然還是比不過尚大人的精緻。”
“聽聞你昨日去了趟侯府,”尚明秋抛了個引子,“怎麼,尚書府沒錢了嗎?”
宋聞美不禁莞爾:“倒也不至于那般貧寒。”
“不過,在下也就起初随口一問,并未真有伸手讨要的意思,”他咳了幾聲,道,“畢竟,我與各位也不熟,不是嗎?”
尚明秋笑笑,摘去落在肩頭的碎花,并不接話。
策馬半日,總算是在落日西沉前,抵達一間山中客棧。二人雙雙下馬,将缰繩遞給前來服侍的小厮,讓其拴好。橘紅血色漫天遍野,樹梢墜着紅果子。溫琢玉扶着腰,單手揉起穴位,身心俱疲。
訂好廂房,柳玉收起荷包,側首難得關心他這麼一回:“感覺如何?”
溫琢玉歎了口氣,道:“很不好,毫不誇張的說,我感覺自己快死了。”
“再堅持幾天,”柳玉不善言辭,安慰的體己話說得令人想死。他道,“你現在死,大人都不能夠知道。之後怎麼替你收屍。”
溫琢玉:“…………”
溫琢玉真誠地道:“你不會安慰人,其實可以閉嘴的。”
點好酒菜,柳玉道:“魏公子還沒到嗎?”
小厮上完吃食,又折返回,端着一隻瓷瓶,裡面斜插着淡雅的綠梅,修剪别緻又窈窕。溫琢玉吹了吹瓷杯,作勢要倒茶,随口道:“快到了。多喝茶,今夜得晚些時候睡。”
“刺客死了,唯獨他一人逃走,”柳玉啞聲道,“你真不認識此人?”
溫琢玉搖頭:“沒什麼印象。”
看他又倒一杯茶,柳玉疑惑道:“你怎麼天天喝茶。”
溫琢玉“呔”了聲,道:“我要是天天喝酒,這多不好。”
這确實有道理。柳玉無法反駁,便隻好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銀絲卷,半晌,幹巴巴地道:“哦。”
用完飯,樓下行客漸稀,添燈小厮提着一盞燈籠下了樓,互相幫扶,将燃盡的火燭替換掉,燈籠橙黃溫暖的火光就此搖曳,一縷亮色透過重重紗幔。
溫琢玉用完最後一勺桃花羹,取過帕子擦淨嘴,扶正面紗,雙手相握垂于身前,道:“走吧。去樓上等。”
柳玉單手撐着桌沿,站起身:“你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