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與他再續前緣,恩恩愛愛,山盟海誓,天荒地老。
卻在第八年出了大事。
他照常去議事顧說事,卻無意捕捉立後字眼。隻可惜,盡管他努力不使自己失态,但還是定力不足,心涼得徹底。
大殿内,擡眸對上的,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堪比冰雪的眼神。沒有昔日任何情意,隻有初見時的冷漠與疏遠。
且墨承意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句:“你是誰。”
柳垂澤遍體生寒,他不明白。
他親眼目睹他們共拜天地,琴瑟合鳴,花前月下,感覺心很痛。
新後嚣張嬌縱,酷愛玩弄懲戒下人。是以,後宮烏煙瘴氣,朝中百官無人敢送女入宮。
百姓苦不堪言,一切都亂了。
這一日,柳垂澤下了朝,垂首走出大殿,正欲走下百階,緊接後背經人一撞,官帽掉落墨發披散。晨風吹拂,墨發飛揚,模糊了天邊懸日。他錯愕回頭,被珠簾阻了視線,眼眶酸澀非常,片刻淚水凝于臉側。
清淚久陷風中,早已涼透。墨允恩替其揩去,渾身抑制不能地顫抖。
連帶着聲音也是亂的:“…我回來了。”
清風撫過發尾,又道:“垂澤過得好嗎?”
柳垂澤心疼如摧折,無力垂下手。
自然是不好的。分明糟糕透了。他想。
這天夜晚,他正将合衣躺下,渾渾噩噩度過這一天,就聽柳玉來報,說門外有人找。趕忙披上大氅,衣服都來不及穿上,光着足,踩爛一地桃花花瓣。月色灑入曲廊下,柳垂澤不敢放慢腳步。樹影婆娑,霧氣蒙蒙,他停下了,看着坐在廊柱垂首沉思的墨允恩。少年穿紅,神情頹唐,柳垂澤走近,蹲下,溫柔道:“怎麼在這待着。”
墨允恩蓦然擡頭,眼眸映入天光雲影。
“垂澤…”寒風吹幹他的眼,眼眶泛紅。墨允恩單手捂臉,痛苦地嗚了一聲,不敢看他,“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我今日來便是……想來最後見你一面。”
最後見他一面。
柳垂澤愣了一下,依舊溫柔:“要我陪你嗎?”
墨允恩擡眼,眼眶猩紅,淚水抑制不住往下淌,襯得他狼狽又凄慘。墨允恩啞聲道:“這是什麼話啊……是我想陪你。”
“可是現如今,我就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到,”墨允恩又鳴了一聲,哽咽不止,“是我對不住你,你該怪我。”
柳垂澤擡手,掌心覆于對方頭頂,笑了笑:“為何要怪你呀,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可我好蠢,救不了你。
“上一世如此,上上世也是如此,”他雙眼瑩潤,卻笑了,“這次又敗了,你當真不怪我嗎?”
柳垂澤蹙眉,沒懂:“什麼話…”
“這次我是不行啦,”墨允恩道,“可是,每每想到,最後要留你一個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我就好難受。”
柳垂澤後腦發麻:“你在說什麼…”
墨允恩牽住他的手,在風中,在花前,在月下,神色認真,仿若就此吐露了一則承諾。
他輕輕道:“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不叫墨承意。”
“那你叫什麼。”
“我叫墨允恩。”
“允恩?”
“是啊,”墨允恩笑得很輕,快消失那般,“是不是很好聽,比墨承意好吧?”
柳垂澤神緒不穩,迷茫着。
“好聽。”
院中那棵桃花枝條錯綜雜亂,卻又錯落有緻。桃花點點,綴散嫩葉邊兒,小風一刮,便搖曳而下襲來幾朵。他們望着月色,有風花作陪,靜默好久好久,墨允恩目不轉睛,手心仍舊輕拍着他的脊背,像在哄。半攏半抱着他,下意識輕聲道:“垂澤睡了沒?”
柳垂澤困得好累。但還是努力保持清醒,道:“在這兒。”
“這次是真沒幾個時辰了。”墨允恩苦笑一聲。
話音未落,柳垂澤劇烈一顫。他緩慢仰頭,墨允恩配合着垂首,二人對視。良久良久,少年才故作輕松,嗓音清亮地笑了一聲兒,道。
“睡吧。待你醒來,再下一次,我定會盡力與你厮守終生。”
一朵桃花飄轉而下,落在他的右眼。柳垂澤阖眼,聽似威脅:“不許騙我。”
“……”眼睑酸脹,視線模糊,又滿含清淚。他稍微擡頭,便會流下幾絲,腕部劇烈顫動,哽咽着,“不要騙我。”
墨允恩笑了:“好。”
月色朦胧,死生契闊。
“允恩…”柳垂澤輕聲呻吟。
大燕國滅。柳垂澤倒在那片金碧輝煌,淚水流幹,死在了那一年深冬。
君子殉國難明意,隻怕其中情愛摻。
隻是無人知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