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他死得安詳又凄慘。
那年他自願入朝為官做禦史,換上一身錦繡官袍時是一年初春,萬裡桃花相映紅,嫩芽冒枝頭,莺歌燕舞,婉轉悠揚,仿佛整個天下都在向他道喜。一根清傲骨不願屈服,為人處世圓潤疏遠,有分寸,情愛無法困住他的衣角,他胸有大志,他心懷天下,他于摯愛忠貞不渝。
他一不不作惡,不貪心,孑然一身仙風道骨,上天垂憐可惜他,所以讓他死在了清淨的驟雪間。
第二世,他死得狼狽又癡狂。
那年他被迫入朝為官做禦史,是新帝親手為他換上的錦繡官袍。那一年是初夏,正巧碰上雲夢那兒的荷花盛綻,柳條碧綠,微風吹拂着他的眉心,仿佛在彌補着前世欠他的罪過。朝堂水深,明槍暗箭,波谲雲詭,清骨再不願屈服,最終還是折服于這天下斥責下。他求獨善其身,求良人複回,他别無所求,他跪首攥住帝王衣袍悲哀請求,卻被無情拖下,當文武百官挨了八十宮杖。
他仍是一生不作惡,不貪心。卻涉世髒污,上天惋惜心疼他,所以讓他死在了溫暖繁華的官道上。
第三世,他又死得麻木且絕望。
那年他又是自願入朝為官做禦史,回府想要換衣上朝,是新帝策馬而來,溫柔又妥帖地替他換衣束發。那一年是深秋,樹木萬千全是橘黃的,胭脂色的,偶爾透出幾層極淺的墨綠。柿子高挂枝頭,山雀啼叫,很歡快。燭光鍍上他們彼此的心口,似乎是在融化着兩個可憐人之間那團死結。塞外戰亂,敵軍入侵,國君身後有子民,不能徘徊糾結私情。铠甲披肩,高尾飛揚,他朝他輕輕一笑,不舍決絕。
第四世,他死得很安甯。
那年深冬,驟雪紛紛,覆蓋了整座皇城,蒼白一片。他身着深紫官袍,于大雪凜風間緩步前行,身前是宮殿,則身後一一
……身後?
空無一人。
柳垂澤走了好漫長,雙腳僵冷,一個不穩摔在雪裡。
他好冷,越來越困。
那年宮牆好高,雙手冰寒。眼前的一切好模糊,他好疲倦。
就在他即将長眠,遠處一抹紅色,正以疾速的模樣逆風而來。帝王拽壞了珠簾冠冕,斷線珠子散在空中,滿臉淚痕,跑來時,蒼穹浮現一縷暖陽。
他跪坐于天地,就在倒下的那一刻,被墨允恩拖進懷裡。那年很巧,命運弄人,明明他們都已經歸家了,但仍是天人永隔,再也不見。他隻記得自己死前,墨允恩割了脖頸,血色漫天,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眼角。
第五世。
第六世。
第七世。
……
……他。
他……什麼都不求了,隻想求得彼此長相厮守。
其實,可能他自己也記不得了。
柳垂澤這個名字。
本是墨允恩為他取的。
……
後面幾世,墨允恩忘了,或是回不來了,漸漸地,變成了他救他。
生生世世愛,生生世世死。
他充滿希望過,難受過。同樣也絕望過,瘋過,最後,麻木過。
冷暖自知,好在蒼天有眼,又讓兩個可憐人久别重逢。
夢境,或是舊憶,它們越來越碎,擾得軀體越來越顫。下巴頸窩全是水迹,很涼。柳垂澤深陷回憶,清醒不得,動彈不能。握着玉佩的手用力到泛白,變寒,直到有另一隻手覆住了手背,輕柔安撫,柳垂澤才消停下來。
雙眼半睜,朦胧一片。
柳垂澤悸動未消,哽咽着道:“允恩?”
“我在,我在這裡。”後背抵上大片暖熱,原來是墨允恩從後抱緊了他。兩人相對沉默,良久,墨允恩啞聲道,“……不怕,不怕……我在這裡,我沒走。”
“我沒走。”
墨允恩拍着他的脊背。
柳垂澤平息片刻,目光落在手心那枚玉佩,他哭累了,方才回憶費盡了他的精力。眼下隻想就這麼相互依偎着,直到天地荒蕪,海枯石爛。
安神香散逸開,柳垂澤小聲道:“方才讓你見笑了。”
“是我的錯,”墨允恩托住他的後腦,拇指指腹擦過其耳廓,道,“不見笑,你想哭便哭,我陪着你。”
“是我的不對。我不該就這麼忘了。”
“這些年辛苦你了,垂澤。”
“……”
說要後面,墨允恩忽然止住了聲,内心忐忑不安,酸澀微疼。他已經崩潰了,放棄了,總是盼望柳垂澤此時揍他罵他都好,但他清楚,垂澤不會的。
果不其然,安神香逐漸燃盡,柳垂澤于他懷裡轉了個身,面對他。
墨允恩唇色蒼白,瞧上去精神氣兒也不是很好。
對視片刻,柳垂澤淡笑道:“你能回來,我已經很滿足。”
“以前的得失我都不想去計較了,”他纖細雪白的手指纏住他一絲墨發,打着圈,垂下眼簾,“我隻在乎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