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風入羅帳。
屋中燈火未熄,紙窗上映出回廊巡視的護衛人影。紫鵑正謄抄人丁冊子練字,聽黛玉的要求學認府中衆人的人名,唯恐驚擾榻上的主子。
黛玉倚坐榻側,手中翻着一本工事雜書,卻自始至終未曾翻過幾頁。
她眼神虛落,望着帳外的燈影發怔,耳邊仿佛還回蕩着裴石白日裡那句問話:
——“是否曾有人如此規勸過你?”
她當時隻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可到了夜深人靜,書頁之間的空白仿佛也能映出心事來。
從入賈府那日起,她便學會了察言觀色,說話揀時機,行事藏鋒芒。
起初不過是寄居的表姑娘,如今卻坐到了榮府主事的位置,世人隻道她受老太太偏寵,隻有身邊的丫鬟寶玉知她一路孤苦。
寶玉親近她,卻從不理解她的自卑與隐忍皆因他起伏;那些婆子丫頭,背地裡也不過視她“孤女刻薄難纏”。
想來,除了紫鵑,說過幾句掏心話的,也隻有寶钗。
她勸她:女兒家當以針黹為要,既識得字,便該看些正經的書。
可論針黹,論讀書識字,女德倫理,她自诩何處落人之下?
黛玉将手中雜書合上,輕輕放在床側木凳上。
若世上真有那樣一人,是不是,她便不用總獨自算計、獨自謀局、獨自熬夜至此呢?
她不信。
薛姨媽、寶钗曾同她母女姊妹般相處,自己甚至指望薛姨媽能為自己與寶玉之事保媒。
可那日賈府抄家,薛家人說走便走,不曾留一句話給她。
而早年教她通文達理的賈雨村,在賈府抄家時落井下石。
信得越深,失望越重。
她終究不是寶玉那般天之驕子,得着整個賈府的寵愛。賈府已非昨日榮華,自己也再難做回隻做詩寫字的閨中小姐。
她能倚靠的,不是府中舊日的關系,也不是旁人的憐憫,而是手中的權柄。
她斷不會将将此讓給任何人。
她收回思緒,将被角攏了攏,遮住肩上的寒。
好在裴石沒有對巡守主管一事多言,甚至默不作聲地替她做了那些她不便做的事。
沒有質疑,沒有勸阻,也沒有誇贊。
隻是點頭,執行,當她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之人”。
比起千言萬語的安慰與奉承,此刻她更新要這種默然的接受、無聲的信任。
她心口微動,像是落下了一顆極小極輕的石子,蕩起漣漪,卻尚未激起波瀾。
風過燈晃,她心裡忽而安定下來。
有這樣的人在身邊——至少她不必再獨自思量太多。
————
後樓作為榮府家主所住之地,縱是廂房,也比旁的院子寬敞體面,擺設極其妥帖。
賈環安置時,滿腦子想着如何借此機會取而代之掌控賈府,奈何他身上有傷,又吃了好幾日苦頭,如今廂房床褥松軟,床榻舒服,他便沒心沒肺地沉沉睡去。
直到了晨霧散盡,天光大亮,他才被院中一陣陣響聲吵醒。
“姐姐,馬步要再沉一些,你核心才會沉穩,不至于搖搖晃晃。”
“再來,你再出招,我一定不閃!”
“咦?你幫我看看竹條怎麼老是打不斷啊……”
賈環迷迷糊糊打開房門,循聲望去,昨日院中叫他好奇的沙包靶、木樁,邊上都圍着女眷。
回廊下,黛玉身着素色窄袖衫,外穿無袖比甲,裙擺随動作展開如水波翻湧。
比起蔔旃雙手起落間帶着一股淩厲之氣,黛玉明顯略帶青澀,但是氣定神凝,也與蔔旃的動作一前一後整齊劃一,毫無滞怠,拳法必是熟稔在心。
其他丫鬟們也沒閑着,她們執竹條互相劈打,有些則輪流不斷用力擊打面前的木樁。
姑娘們無一偷懶。
賈環一腳踏下屋前的石階,整個人如同被定住一般,滿臉的難以置信。
黛玉看到了賈環,手中動作不停,隻給一旁的小紅使了個眼色。
小紅放下手中的竹條,帶着兩個瞧着很是年輕的小丫鬟走上前笑吟吟地朝賈環行禮。
“環三爺,昨夜歇得可好?”
賈環坐在台階上,不知作何反應,才喃喃道:“……還行。”
小紅笑了笑,能不好嗎!他這都睡到日上三竿了。
她将兩個小丫鬟引導賈環面前:“這是奶奶分給爺的丫鬟,她們年紀尚小,還未曾伺候過主子。他們要是做得不周到,隻管與我說便好。”
賈環的目光從兩個小丫鬟身上移開,看向黛玉問:“你們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