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前,星宿堂殺手埋伏在開陳前往京城的官道上,本要殺掉師衍與師微微,殺手卻認錯了人,将師微微錯認成師曉元。
師曉元因而生死不明,至今沒找到屍首。
而師微微卻陰錯陽差活了下來。
可本為師微微的牧荊縱然沒有殒命,鬼星卻喂她吃下一顆失憶藥,這藥除了抹去她過往全部記憶,還能在某些時候引起劇烈的頭疼。
比如眼下,拼命要勾起某些往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之時。
縱然牧荊已然恢複記憶,仍不免擺脫劇痛襲來。
在劉貴妃口中吐出東姨娘三個字時,盡管牧荊勉力維持震定,可腦中卻不禁快速地捕捉關于東姨娘臉孔的記憶。
她的頭好痛。
她想不起來阿娘的長相,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十一年了,那時候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縱然她再怎麼想念阿娘,也敵不過歲月對記憶的剝離。
她已然恢複五六分的目力,劉貴妃的面容近在眼前時,清晰可辨,牧荊确實生出幾分熟悉感,可并不是阿娘給她的那種熟悉感。
然而确切是什麼,一時半刻,牧荊說不上來。
太多疑惑,太多陰暗,太多牽絆,一下子全壓到牧荊身上,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趁着蹲伏在地上時,牧荊慢慢壓抑下這些思緒,調理表情與眼神。
無論劉貴妃是不是東姨娘,此刻牧荊演的就是師曉元,無論如何她不能露餡。
劉貴妃低下身子,聽得出來她是有擔心的,她那養得滑嫩無暇的手撫上牧荊的背,輕聲問道:"微微,哪裡疼?給阿娘看看。"
牧荊緩緩直起身子,将視線挪往庭院,忍着不去看劉貴妃那張雍容美麗的臉孔,忍着不去幻想,十年後的東姨娘可能會長成什麼模樣。
背上的手很溫暖。
"微微,你沒事吧?阿娘好擔心你!"
"微微?"
一聲又一聲的呼喚,牧荊不得不承認,她好懷念阿娘喊她的名字。
若東姨娘還在,她會像劉貴妃這般好看嗎?
阿娘的眉眼,似乎更平和,難道是宮裡的磨練讓劉貴妃樣貌變得威嚴精明?
不知不覺中,牧荊腦海中劉貴妃與東姨娘的身影,逐漸重疊。
她差點變要喊出來了。
喊劉貴妃阿娘。
一道雷又打下來,牧荊抖了激靈,瞬間醒了過來。
在完全肯定之前,她不能中招。
牧荊露出錯愕的神情:"貴妃娘娘是怎麼了?我一直是師家嫡女師曉元阿!姊姊早在三年多前的意外中喪命,這是我的隐痛,望貴妃娘娘莫再提起她的名字,徒增傷感。"
劉貴妃聽此,似乎有幾分失望的滋味。
她擱在牧荊背上的手略有僵硬,過了一會抽回來,按在心口上,好似心上被挖了個洞,不得不按着平抑心碎的速度。
劉貴妃在牧荊耳邊歎氣:"不怪你,我這麼突如其來的認親,難怪你不肯認我。"
牧荊起身,挺直背脊。揉着疼痛的太陽穴:"貴妃娘娘别再講這些讓我糊塗的話。"
劉貴妃看着她揉額,抽回去的手又險些身出去,然而,看牧荊否認的姿态,到底不好再強迫她。
閃光在劉貴妃臉上投射出星辰般的閃爍,她慈愛地道:"快回去吧,你從小就怕打雷,隻要打雷便縮到我的懷中……"
牧荊面露不喜。
劉貴妃見此,隻得收回想關愛她的心:"也罷,我不提了。"朝不遠處的侍衛使了個眼色,讓侍衛護送牧荊回鎮海宮。
劉貴妃本來想叮囑牧荊出宮時要帶上侍衛與宮人,但見她似乎不願再看到自己關心她,便做罷,隻是以掩飾不住惆怅的目色,望着牧荊的背影。
牧荊便這麼一路被劉貴妃的侍衛跟着。
-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牧荊恍恍惚惚。
越是想回憶,頭越是痛,可卻又忍不住不去想。
她便這麼被困在過去與現實的狹窄縫隙,被卡着難以動彈。
牧荊趴在床上,隻着退紅色薄紗中衣,一隻手垂在床沿,指頭沒什麼意思地沿着鋪錦邊緣滑來滑去。
直到戟王高大的身影遮住昏黃的燭光,她才略有回神。
不過這回神,也隻是意識到光線變暗了,而非意識到有個人就站在她身側以難以分辨的神色凝視她。
戟王:"阿元?"
牧荊喃喃地道:"你擋住我的光了。"
戟王又喊了一次:"阿元?"
喊了兩次阿元,牧荊這才意識到戟王正在喊着的名字是自己。
是了,她拼命想着從前與東姨娘的過往,短暫地沉浸在曾被東姨娘滿心關愛的師微微身分,忘記她現在扮演的是師曉元。
戟王喊的是她,也不是她。
牧荊緩緩翻過身來,背着光的戟王神色不清,不知道正想着什麼。不過這樣也好,要忍住不看入他眼眸的欲望,實在是太難了。
牧荊坐起身子,伸出手抱住戟王。
他生得高大,腿骨修長,兩人并站着之時,牧荊身量至多隻到他的肩膀,眼下他站她坐,牧荊更是隻能靠在他窄陡的腰線上,感受到他腹部塊壘分明的肌肉。
戟王手掌輕撫着牧荊的發,卻沒有要坐下來的打算。
兩人的姿勢有些暧昧,但也僅隻于此,都沒有要進一步做點什麼的欲望。
戟王問:"今日與皇後的小宴可還好?"
牧荊随意地提起三兩小事:"一切都好,小蠻兒又長大了,皇後很喜歡他,後宮娘娘都來了,可我隻認識溫貴妃,劉貴妃沒到場。"
戟王語氣溫柔,像在誘哄着什麼:"還有呢?"
牧荊想了下,道:"鳳朝宮的酸棗幹很好吃,香橼汁也好喝。"
戟王輕笑出聲,靜默了半晌,又問:"就這樣?沒有别的要跟我說了?"
牧荊側臉仍舊倚在戟王腰身上,搖了搖頭:"沒了。"
戟王略推開她,蹲下身子,單腳屈膝,就這麼與牧荊四目平行,倏然之間,牧荊看清他眸中的神色。
原來輕快的口氣,溫柔的聲線,都是裝出來的。
此刻他那雙深邃美麗的眸子,裡頭盡是破碎與失落,猶如被抛棄在路邊的稚兒,令人望了一眼便怅然若失。
若不是牧荊已然恢複幾分目力,當真就要被他騙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