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頸骨彎折的程度,他應該是沒氣了。
這邊蘇霆安排的衛兵握上槍支,準備拿下當場殺人的蘇羅。
那邊的海勒姆卻大步一跨,與阿莉西亞雙雙擋在蘇羅跟前。
對立一觸即發,若再不避開或者投降,二人也将一起受到制裁。
“啊、啊——”
從未開口女孩張大嘴,聲音嘲哳。
她的出聲并非局面改寫的原因,而是從alpha突出的後頸裡鑽出的某物。
細如發絲,拇指長短,小小爬蟲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直到一柄銀刀插住它的中段。
僅憑蟲的個體力量,是無法掙脫的。
所以,它變了。
身軀拉長,體型放大,它竟以老鼠的面貌奔逃,眨眼就溜到窗台。
這回不用蘇羅追殺了。
早先因他進入備戰狀态的士兵即刻出擊,子彈密集如雨,全面封鎖老鼠的路徑。
與此同時,季宇飛在大門拉閘。
震動伴着地鳴聲起,大廳包括整座紅屋外降下厚達十米的擋闆,徹底将其打造成牢籠。
不知情的客人在蘇霆保護下圍聚,紛紛躲進最安全的防線。
可另一個四人組還在遠處。
蘇霆視線再次飄飛,這次卻帶上他也沒察覺的深深擔憂與焦急。
因為那頭滿場亂竄的‘老鼠’,完全死不了。
子彈無數次擊中它,它像沒有痛覺與生命,持續地移動。
掃射長達五分鐘,士兵們換了兩輪子彈,怎料它又在人們震驚的注視下轉變。
後背生出雙翼,胡須與嘴變成尖喙,它一躍騰起,瞬間化作遊隼。
堪比子彈的速度助它突破包圍,它一頭沖向吊燈。
吊燈三分之二是人工水晶,破裂後的粉塵碎塊漫天四濺,污染了空氣也撕毀最後的甯靜。
電路突遭破壞,全屋照明受其影響,神經質地高頻閃爍。
在如此不安定的環境裡,懸停的飛鳥又變了一次魔術。
深棕翎羽縮短,靈巧的軀殼膨脹,當它似一座山丘墜地,它已經是三人高的黑熊。
野獸尚有一定的自制力,正常時會避免與人沖突。
可它直沖士兵方陣,咆哮的每一個音節皆是遺留在原始時代的荒蠻呼号。
那在警告後來戰勝它們,擠占它們,又日漸掌控并間接加快它們走向滅絕的人類,隻要……
隻要你敢松懈一次,不慎卸掉武器、理智失守一次。
——‘我們’仍會像最初那樣,将‘你們’撕咬成屑,吞吃殆盡。
獸嚎掃蕩空間,黑色的龐然大物冒着□□前進,毫無壓力。
兩發爆破彈被它踩爛,無法阻攔它的腳步。
電網将它包圍它直接撕碎嚼爛,用時不到五秒。
人造武器也許是有用的,隻是它的軀體實在太強了。
不同于人類alpha或改造過的omega與beta,它的彪悍源自基因序列,乃是演化時起就被賦予給它的天然武器。
十五米,九米,六米……
兇暴的黑影逼近,腥臭與罡風率先撲面,最前排的士兵裡已有人雙手輕顫,眼神動搖。
兩方即将相交,一道身影從左側疾沖,搶先撞開了巨熊。
蘇霆脫掉了厚重的外袍,露出覆蓋要害的軟甲與粗壯有力的臂膀。
一對一的相互較量,他撐住黑熊前肢竟也能與其抗衡,又用巧勁将其撂倒。
可估計在場也就他能拖延一時半會兒,而不是将其制服。
因為,‘熊’在察覺無法壓制敵人的最強個體時當即切換。
由頭部開始,漆黑的粗毛變成土黃,野獸的雙眼凹陷朝前蠕動,配合着一起縮短的眉骨。
它的嘴正慢慢長出彎鈎獠牙,光尖端就有成年人的拳頭粗。
近距離目睹變形,蘇霆驚愕之餘就是不可讓步的決心。
短短數分鐘的交戰,他已深刻了解到這種,或該說這群舊生物的恐怖。
肌肉在抽搐,神經在悲鳴。
某種從古至今留存的懼意因為純正的野獸氣息驚醒,在他這名人類的大腦中歇斯底裡。
——我會失敗
他用最後的冷靜得出結論。
刀劍無用,槍彈總會用盡,那麼他隻能盡量拖延時間,好讓其餘人……
“你想隻自己犧牲讓别人逃?”
耳鳴聲中忽然插|入的話音,成功令他一笑。
他到底是有多在意那高傲成性的家夥,才會在瀕死的極限裡也出現幻聽。
偏偏還是聽到那天在病房裡的——
“蠢貨,我早就對你說過了。”
“你們要死,也得給我死在你們該死應死,是經我準許的地方。”
不對。
那話語的差異令蘇霆一愣,他還沒來得及有下個動作,人就先被踹中側腰。
轟鳴炸開。
巨虎長成型的獠牙撲空,沒能貫穿蘇霆顱骨。
須臾間的變故被濃濃煙塵遮蓋,衆人隻看清元帥化作一個人形炮彈,最後摔進西牆的桌椅。
見他也敗下陣來,士兵們立即端槍準備向強敵掃射。
“停火!你們誰都不許動!”
男人的喝止沙啞,嗓音裡的急切幾近凄厲。
這還是季宇飛第一次聽到蘇霆發出情緒如此強烈的聲音,也被此無措定在原地。
很快,他們都知道蘇霆制止的原因了。
濃霧散盡,三米長的劍齒虎正與另一名挑戰者對峙着。
再揉一揉眼睛,季宇飛的錯愕超級加倍。
“什麼……”
巨虎搖晃腦袋,左邊的長牙斷了半截。
那半截就在蘇羅手中,被他當作刺刀握着。
他白衣上的酒漬被一串紅點梅花覆蓋,不出所料,應該是老虎口中滴落鮮血。
“終于肯表演了嗎?”
他對因痛甩頭的巨虎發話。
“那好吧,讓我看看你到底會讓我有多愉快,笑得能有多開懷,然後——”
重心随俯低的身子降下,青年蓄勢待發的姿态赫然是另一匹狂獸。
不過他發出的不是咆哮,乃是始終如一,不容違抗的指令。
“然後,你就幹淨爽快地消失在餘的土地上吧,舊時代的渣滓!”
……
那宛如一場,充斥着生與死的絕贊挽歌。
主演共有兩位,霸占整個以紅屋為主的舞台。
遍布全地的坑洞,碾成齑粉的家具,整面彎折搖搖欲墜,最終真被撞塌的牆體。這些實地制造的道具,觸目驚心的戰痕,無一不在刺激着觀衆們的心髒。
但要論這場表演是誰奪走他們的視線最久,那毋庸置疑,是獨自與獸作戰的青年。
斬殺絞殺捅刺擰斷。
單一概念的殺戮被他演繹出千百種屬。
餐刀碎片沒有子彈的槍托。
任何事物到了他手上,便全是能奪取生命的死神鐮刀。
若是僅僅精通殺伐,那他充其量是一名戰鬥狂魔。
可面對着能千變萬化,且逐漸演化成人類未曾見聞,不敢想象的扭曲巨物,他無一絲遲滞的擊殺已然颠覆全場。
獸飛行,他用槍投擲。
獸撲殺,他為其開膛破肚。
當獸化出硬殼鑽進土層,他直插入地的旗杆就如同慷慨施舍的墓碑,每一擊都殺穿它引以為傲的铠甲。
數不清的血在流,聽不盡的錯亂哀嚎繞旋上空。
站在紅屋垮塌的廢墟中,立于首位的蘇霆灰頭土臉,一動不動。
七個小時。
在這七小時裡,他們像乘坐時光倒流的飛車,目睹一匹‘獸’不斷倒退演化,重現出三千六百個物種。
而每場再演的尾聲,總是同一人将它抹殺滅除,全身染遍它的鮮血加冕。
那抹紅是如此邪惡又昳麗,比世間任何脂粉都濃烈長久,比任何絕代美人的朱唇都更攝人心魄。
哪怕那人雙手高舉合金闆殘片,站在三百米長的蠕蟲頭頂狂笑,他也一樣是世間奇景之最,令見者餘生銘記。
他揮下的金屬闆似斬刀切割,又一次終結獸的生命。
這一次,它倒下了。
斷裂的海葵形頭顱掉落,它臃腫的身軀軟綿綿搖晃,一邊引起震動,吹起地面旋風。
毫不誇張地說,它着地的那一下震得外面森林全數伏倒,樹頂的雪全落了。
戰争結束,淪為戰場的紅屋面目全非,電路徹底癱瘓。
好在破曉的第一縷光如約而至。
光最先照亮高處,死亡的巨獸頂端,蘇羅從發絲到腳底全數染紅。
他雖不狼狽,可外套鞋子卻在交戰時不翼而飛,特地梳定型的烏發也回歸鳥窩頭,吸飽了血液黏在臉上。
沐着冷風與熹微晨光,他緩緩伸着懶腰。
與常人不同,他的手在觸及最高時會攥拳握住,仿佛是想将天也拽到自己腳底。
舒展完畢,他一屁股坐下。
宅邸中的人早已彙集在前方,一個個仰起被震撼和寒霜粉刷過的臉。
既然他們這麼自覺,他便也不客氣地發話了。
“接下來的話,我隻會說一遍。所以,你們都聽清楚了。”
起初他嗓音還有幾分生澀,是久戰卻滴水未進的疲乏所緻。
但調息過後,他重回原來的沉穩力度。
“康納·伯納德,你召集人員跟季參謀回基地,即刻開始化驗這具生物屍體。人手不夠就把你們的醫學生叫上,今後他們是逃不了跟這玩意兒打交道的,越早接觸越反而越好。”
“約伯·赫爾利,拉裡·菲奇,費迪南德,你們三個鎮管轄人叫上熟悉你們地域的工程師,下個月是今年的回暖期,持續三個月,最适合修路。”
“别的路徑不管,三鎮連通的運輸主路你們必須給我在寒流回來前修完,資金不夠就向其他郡勻,記得簽署合同給我過目。”
“博蒙特一家,你們工會回去就拿清單調整訂單和倉庫,沒必要的物資削減進貨,真要介意就先保存以往的三成左右,等路修好立馬運輸糧食到各地倉儲所……”
字與字之間沒有停頓,句句精簡概要,就像他早就修改數遍,自己不斷地核查、預設、敲定最佳方案。
姓名,職能,任務。
不算職位重複的人員,在場兩千七百五十人,他沒有一個遺漏。
大抵是受他不可思議的條理與定力感染,下方的人群從困惑畏怯逐漸轉變,肅穆聆聽。
沒有人提出質疑,沒有人妄圖反抗,更沒有人傻乎乎要求信任得償。
因為在那漫長猶如七個世紀的厮殺中,他們已然目睹一位真正的‘血紅王’的誕生。
王不需要臣民的信任。
因為信任會招緻背叛,所以他自會用另一種東西将人束在座前俯伏。
“最後。”
話語中斷數秒,蘇羅輕輕一笑,手指隔空點出某人。
雙眼從始至終都注視他的蘇霆。
“我困死了,大哥。你記得送我回去哦,沒有三層絨墊的床我不睡,不然又冷又硬的,就跟你的臉一樣嘛。”
說完玩笑般的話,他毫無征兆前傾,直挺挺墜落。
雖說擎天巨獸已經倒,可它的軀體還有二十米多高,若就這樣摔到地面,免不了斷手斷腳甚至死亡。
血色人形下降,沒到半程就被另一道閃電身影截獲,安穩抱在懷中。
為了不吵醒對方,閃電即蘇霆選擇落在附近草叢,也落進一片朝陽的暖橘色塊中。
他低頭,久久凝望青年沉睡時恬靜的臉龐。
也隻有睡着的時候,‘王’才真的像個尋求庇護的孩童。
生出如此感慨,蘇霆又是控制不住的一笑。
無奈,感激,驚奇,贊許,心悅誠服……
多種因素混雜,但終究還是離不了真心二字。
也因這含有一絲絲某種别扭情緒的真心,他偷偷靠近幾分,柔聲低語。
“您的回禮,我……我們感激不盡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