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以蘇羅為起點和圓心,無形的冰河世紀展開,凍結所有聲音。
生存與繁衍——自古以來所有生命體的本性與存在的基本意義。
無論是強是弱,動物尚且會因生命受到威脅去拼搏,何況已發展出複雜心智的人類。
哪怕有時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碌碌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又該如何而活,他們也會本能的抵抗‘否定’。
今天,在由他們守住的營地裡,最沒資格說教的人卻膽敢一口氣否決他們的全部。
那麼,他們也心意已決。
紀律和良知都先靠邊站去吧!
他們非得把這不知天高地厚,蔑視一切的家夥狠狠教訓一頓!
……
如所有人料想的那般,‘狠狠教訓’的預設兌現了。
不過,被教訓的一方是不自量力的全體士兵。
單獨迎擊,合力圍攻,默契滿滿的車|輪|戰,他們使盡渾身解數沖上前,卻都像易耗品一樣被成批擊倒。
若隻是戰敗就算了,畢竟平時他們也會和長官對練,也一樣輸多勝少。
可是今天,他們居然還要被迫聽着讓人牙癢癢的嘲諷。
“沒瞄準就先出拳,你的眼睛是擺設嗎?幹脆挖出來放魚缸裡給我觀賞算了!”
“五次裡有四次都是同一側攻向,你以為你是遊戲裡的送命小人?那你打完這場就去回收站把自己一鍵删除吧!”
“哈!狗吃屎你又來了?這次你準備摔幾圈?”
……
高台上,遠望蘇羅原地不動,平均五秒解決掉十個挑戰者,季宇飛無所适從地笑道。
“小少爺他——呃,他玩得真開心啊。”
仿佛是成年的野獸領袖,輕松擡爪挑開來造次的小幼崽,教會它們什麼是長幼有序。
因為幼崽們實在太弱又年輕氣盛,反把他逗得樂不可支,心情大好。
“并不是玩。”
沉靜的反駁來自身旁,是和他同樣注視至今的蘇霆。
在基地主要負責訓練一塊,元帥能比主文職外交的參謀更敏銳,察覺出某個玩瘋了的人的意圖。
士兵們從赤手空拳到慢慢拿起稱手的武器,從蜂擁而上的圍毆到自成隊伍,陰謀陽謀并用。
雖說這點伎倆在絕對性的壓倒力量面前一無是處,可卻比普通的演練測試直觀多了。
全場三萬多人,正潛移默化搬出平時訓練的成果,也在不知覺磨煉心境。
仿佛是看到一塊自己能輕易夠到的‘木闆’。
走近,蓄力,起跳,落地後才發現差距之鴻大,自己根本無法企及。
可放棄就會被毒辣的鞭子甩中,退縮就會被絕情的蠻力擊倒,使得下一次的爬起愈發艱難。
而他們都清楚地認識到一點。
若今天選擇了以上兩種途徑,最後擊敗他們的不是嚣張跋扈的某少爺,乃是他們自身。
無關使命,無關職責。
這場胡來的戰鬥隻講究一個‘我’字。
是本該最不容許外界無故淩辱,遭誰蓄意扭曲的人格,活着的第一準線。
“話雖如此,果然我們這邊還是全滅呢,我竟然一點都不驚訝。”
叫停千轉百回的思緒,蘇霆罕見地說出一句冷笑話似的感言。
四個半小時,三萬人六千人全滅。
地上滿是累到喘不出氣的士兵‘屍體’,他們橫七豎八躺在各處,唯獨空出一個圓形。
落地時在哪,現在給肩膀彈灰蘇羅仍站在哪。
他腳下幹淨到令人發指的圓圈仿佛是聚光燈的偏愛,勢要将他擺在最矚目的位置。
正前方兩米,尤金·哈裡斯趴伏着。
他始終梗着脖子,不肯讓腦袋觸地。
感受到誰的影子籠罩上方,誰的視線由上至下将他刺穿,他這最初也是最後的挑戰者長舒一口氣。
“我輸了……我會走的,等會兒就去辦手續。”
雖然不願離開,可他不得不服輸,否則連他也要唾棄自己了。
“啊?”蘇羅掏掏耳朵,漫不經心道,“誰說你要走了。你走了以後誰負責南哨塔的巡邏隊。”
才是下士的尤金呼吸停頓,許久後揚起臉。
對方沒給他解惑,但他的驚詫仍像一開始的憤怒迅速傳遍四周,傳給後來跟他同樣被重新分配職位的人心裡。
目睹過前例,季宇飛見怪不怪,早已備好文書候在蘇羅一旁記錄。
綜合能力,動作習慣,思維偏好,個人極團體的協調性。
種種需要長久觀察才能判定,還不一定明晰的标準,被那名眼光毒辣的分揀師摘出,不費吹灰之力地拿去分類。
他甚至還能抽空給每個人附條評語,點明優劣所在。
完成初篩已是深夜,蘇羅繼續霸占元帥辦公室的主位,神情專注到布雷格看了都會甘拜下風。
如果他解散隊伍前沒說一句‘今天沒人通過,所以明天我們繼續’,或許他在一衆心力交瘁的士兵們心裡會更符合他故意裝出的甜美笑容。
也更符合現在賢明掌權者的面貌。
再次替人倒好茶,季宇飛試探性地勸道。
“小少爺,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嗎?”
青年挪開舉在面前的文件,他無溫度的眼神已經給出答複。
——沒必要的休息純屬浪費時間
默然中醞釀良久,季宇飛垂頭輕輕一笑。
“我記得,您說過您最讨厭不爽快的人。那我能否趁蘇元帥不在,單純以一個直爽人的身份,求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參謀長的措辭說到點上,也逃過早晨被瞪視的遭遇。
于是對方颔首準許,他大膽直言。
“我想問您,您的過去,現在,以及和我們在一起的未來,都是什麼樣的王?或者說,您想成為什麼樣的王?”
話音剛落,季宇飛眼皮狂跳,腦中閃過慘不忍睹的血腥場景。
那是他的直覺傳達給他的,他可能會有的最壞結局,誰讓他膽敢觸及一個至強者的秘密,是對方的來曆與今後去向。
但他始終秉持一點。
哪怕蘇霆他們已經接受了這位‘王’存在,他也要問清楚。
主位前,蘇羅丢開筆,微笑着卻看不出情緒底色。
“你很聰明,不如你先替我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永恒的‘王’該是怎麼樣的?”
參謀長再次垂下頭,是沉思也是為躲避那道攝人的目光。
乍看之下,他能給出的答案太多了,畢竟從古至今就不缺案例。
那些印刻在曆史長河中的最高統治者,他們有的平庸無能,有的超群絕倫,有的博愛如同聖者,有的殘暴堪稱魔鬼。
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終會走向屬于他們的末點。
而時代變換,‘王’這種集權的象征也不再适合現世的運行法則。
“萬分抱歉,在下或許無法給您答案,因為……”
“因為,根本就沒有永遠存在的王,是麼。”
話頭被劫走,季宇飛隻是把頭埋得更低,緊張地等待。
等待巡禮鐘聲般的回答響起,重重敲擊他的身心靈三體。
“永恒的王,是根。”
“絕不能是無憂的花果樹葉,也不能是停歇的飛禽走獸。”
花果會凋謝,枝葉會斷裂。
飛鳥随心翺翔,野獸自由來去,可除了一身翎羽和腳印,它們什麼都帶不走留不住。
唯有最底端的根系,蟄伏于黑暗潮濕,永無日光的地底。
是它穿透最堅硬的岩石,甘願與污泥和腐物成群,将生命最需的純粹養分向上傳遞。
然後,讓‘他們’為‘他’開花結果,欣欣向榮,演繹太陽下的燦爛光華。
讓‘他們’的幸與不幸由‘他’承載允許,從更多變強橫的命理洪流中逃離。
“和你們在一起的現在,未來,還有沒跟你們相遇的過去。我都隻會,也隻能成為這種王。”
地闆似乎在搖動,應和着季宇飛忽然激烈的心跳。
“那您……您成為過去的……‘他們’的永恒了嗎。”
他發出如在夢中的飄忽追問,聽到自己用上從未有過的顫抖聲線。那裡面盡是連他分不清的洶湧情緒。
一陣短暫的窸窣聲入耳,是蘇羅離開座位,背對人停靠在窗邊。
視線投向昏黑的外景,滿眼是雪與夜組成混沌色彩,那能勾起人埋藏在最深處,最不願拾起的回憶。
但不直爽,或該說徒念遺憾,沉迷空想,卻無作為、不願面對的态度是他最鄙夷的。
所以,他回答了季宇飛。
“我一直注視着他們。”
“到我們的永遠結束,我也依然記着。”
擁有蘇羅欽點過‘聰明’特性,年輕的參謀長喉頭一哽,鼻框莫名有酸楚泛濫。
他似乎,看到了一棵不屬于他們世界的擎天巨樹。
有什麼不可逆的洪流逐步逼近,卷走果實,撕扯葉片,将支撐的枝幹無情摧毀。
但為了過去照拂它們所有的根,它們沒有一員選擇順水流走。
化作污泥,腐爛成蛆,就算面目全非地墜落,也要把它們的根,它們那孤高卻是唯一肯背負,并承認它們一切的王留住……
“宇飛,你……”
外出的蘇霆推門而入,進來就見季宇飛眼眶發紅,淚光閃爍,驚得他後退半步看下門牌。
确認自己沒走錯,他狐疑地打量屋裡兩人,最後看着發小問。
“發生什麼了?”
情緒很快收斂,可已成型的淚卻收不住了,季宇飛連忙揩着眼角笑道。
“讓元帥見笑了,我剛剛在跟小少爺談、呃,談——”
窗台前,蘇羅合掌一拍,喜滋滋地幫人接話道。
“在談我要跟弗雷澤閣下會見,當面告訴他我要解除舊約換跟鼎鼎大名,也是我傾慕已久的伊諾克閣下訂婚的事。”
季宇飛:“對,就是這——嗯?”
蘇霆:“……”
這又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基地的參謀長和蘇元帥因為一句話大腦過載,完全停止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