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門剛要合上,他又猛地敞開兩倍寬度,惡聲惡氣地教訓起來。
“還有我剛才不是想哭也不是尿床,拜托你說話前先自己想一遍,誰會願意聽你講這個!都已經參軍入伍了,你文明點!”
數天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一口氣說出情感如此豐富的話。
十分自然的,他把罪過算在可恨的蘇羅,還有今天刺激到他的弗雷澤頭上。
是這兩人毀了他的生活,撕裂他的世界,将他變得如此可笑。
可笑到他居然誤判了小小莫奇的意圖。
深夜兩點,他跟莫奇準時登上一輛小型的重甲雪行車。
車子能根據路況自動行駛,但仍需要人把控方向,莫奇二話沒說擠進駕駛座,也在他狐疑的注視下娴熟操作起來。
自此,沒有他插手的事了。
他像個閑人無所事事地賞景,就和過去一樣。
從一段密林駛入稍顯荒蕪雪地,他後知後覺對着車窗眨眼。
不,差别還是有的。
在此之前,他就沒注意過雪從天飄落的樣子,原來竟似蝴蝶群舞那般恣意。
如今雪山剛步入回暖期,夜裡的風量正好,不會在空曠處奏響陰森呼嘯,而是柔和地随雨夾雪敲打車身,輕晃樹影。
那聲音雖不悅耳,卻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
為不讓自己睡着從而錯失逃跑機會,伊諾克退而求其次,有一搭沒一搭跟莫奇聊起天來。
幸好,在這腦筋筆直的野人身上,他那些欺哄伎倆依然奏效,一下就問出‘物資’是什麼,又将送往哪裡。
不出意外的,他又被震驚到了。
“索拉兵團前二把手的遺體?這種東西,你們居然隻讓兩個小兵送到外面化驗?”
莫奇兩眼直視前方,滿不在乎地哈哈笑着。
“其實不是遺體啦,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醒不過來,他不醒來,我們也沒法審問他啊。哦對了,噓——我們其實送的是救災物資,不是活死人!别告訴其他人喲!”
我一個人質還能告訴誰?
伊諾克嘴角狂抽,隻覺得再也聊不下去。
恰好肚子發出了咕咕叫的提示,他手碰到口袋,也記起這裡有一個儲備糧。
不過吃慣了山珍海味,他仍舊瞧不上粗糙的奶制甜點。
捂着油布包,他想了又想,最後将東西掰成兩半。
切分食物很輕松,擡手送向一旁的動作卻像耗費了他全身的力氣。
“剛好吃不完,拿去。”
他甚至連表達能力都徹底倒退,宛如才開始說話,隻會牙牙學語、不懂你我他區别的幼童。
野人莫奇倒是不介意,當即轉向他,眼裡的小星星多到快飛灑出來,撞了他一臉。
“唔哇嗚哇!你果然是點心天使!”
“是天才啊!”
“你是什麼點心、點心國王嗎!”
……
激動到極點,莫奇在座位上小幅度跳動着,胡言亂語一通後直接發出一串類似野生動物的叫聲。
若不是他一邊要按方向儀,一邊要捧住神聖的食物,他估計要雙手捶胸,興奮得爬到樹上倒吊。
感覺好像大猩猩。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和眼前畫面戳中笑點,伊諾克瞬間别過臉。
不過,他還是遲了一兩秒。
“噗——”
一種笑聲比打嗝難忍,擅自鑽出他咽喉,沖出他緊閉的雙唇。
短暫的嗝可以欺騙自己不存在,但映在玻璃上的虛影——他安靜微笑的側臉卻不會說謊。
親眼見證又親自讓它慢慢消失,他較勁地扭過頭,再也不想搭理一旁的野人。
直到車子緊急刹車,差點讓他摔到腦袋。
“嘶——該死的、你怎麼回事?”
伊諾克捂着頭向左看,話音未落就被差勁司機的表情吓得心一沉。
更準确的說,莫奇是面無表情。
“有人在這。”
一向歡脫的青年目光如炬,緊盯着車燈照亮的蒼白前景。
那裡除了雪,什麼都沒有。
滿打滿算,四天的相處時間無法讓伊諾克對莫奇産生信任,但足夠讓他認識到這人的‘特殊’。
這是裝着野獸靈魂的人類。
而野獸最擅長追蹤獵物包括人類。
車燈照亮的遠方,鋪開扇形的光路,邊緣在明暗界線交替閃爍,營造着強烈的不安氛圍。
等了不知多久,伊諾克忍不住悄聲問道。
“要、我們要怎麼做。”
但莫奇一動不動,專注凝望的姿态神似那天的普裡澤獸。
蹲守,匍匐,蓄力,然後于某一刹那全數爆發。
車子動了。
引擎的臂軸因提速狂響,車身帶着一陣轟鳴沖刺并急轉,劇烈的颠簸下,伊諾克聽到了人類的慘叫聲。
來不及想這是壓到還是撞到,他又在搖晃中眼冒金星。
他甚至懷疑莫奇壓根不會開車,隻是在亂轉彎而已。
疑惑馬上又被現實解答了。
主路兩旁的雪地,那些在黑暗中不規則的凸起原來不止是積雪,竟然還有伏地僞裝的人!
察覺他們要強行突破,這些人翻滾開來。
地上升起金屬編織的尖刺網,哪怕攔不住他們也能纏住底盤,讓車子在雪地裡暴露行蹤,變得容易追擊。
剛想提醒這點,伊諾克又被側面炸開的擊打聲一驚。
幾顆破甲子彈射中他的車門,直接打出數個凹洞。
這會兒他是真的想痛罵誰一頓了。
沒有武器,沒有增派人手,就這樣把一個兵團的高級頭目送出境線。
送物資也不能這樣低調啊!
無奈身處晃動的車内,他暈頭轉向眼前隻有雪色,偶爾才看見莫奇操控車頭撞飛幾個埋伏在樹上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等來一枚炮彈終結這場逃竄。
車身四十五度角傾斜,身處最底下的他本能地想抓住什麼。
卻不想,有一隻手先抓住他并将他整個人提起。
手的主人最後對他說道。
“諾克你先出去,記得找安全屋給隊長報信。”
随之而來的劇痛,麻木,上升又下落的失重感一一将他的防線擊潰,隻允許他在眩暈中摔落,狼狽地喘息。
他真想就這樣昏死過去,然後回到最初的起點。
但是,他被更可怕的聲音喚回意識,下意識地向前,也是車頭即駕駛室滾下山坡的地方爬去。
趴在陡峭的邊緣,入目隻有一片漆黑。
這是能吞噬一切乃至光線的深淵,連重物墜地摔得四分五裂的巨響也被壓縮到底,難以聽清。
“不會吧……”
僅存的生還人員,時來運轉的人質,同時扮演這兩個角色,伊諾克·普萊德趴在雪地,被凍得思緒遲緩。
現在無疑是最佳的逃跑時機。
反正那群有所準備的劫匪圖的就是車後箱的東西,拿走了就會離開。
隻要他躲起來,或者沿着遠方探照燈的光芒前進,他就能逃離困住他的冰雪之獄,然後重新回到他還是少校的正确人生中……
“去他的!”
怒罵的男人自暴自棄了。
自暴自棄的後果是他拖着傷腿,在根本不熟悉的雪林裡疾跑,全憑直覺和記在腦中的作戰圖前進。
他要找到距離遇襲位置一百米,藏在三株冷杉樹下的安全洞。
找到,然後發射信号槍。
這樣那群混蛋說不定還來得及給瘋狂野人收個全屍。
能在雪地繞哨站連跑六圈,不是瘋狂是什麼?
如今做着相同的事,紅發散亂的伊諾克隻感到肺部灼痛,嗓子充血,體内猶如寒冰和烈焰交替。
“呼……呼……”
他的喘息聲簡直像是往破布口袋裡灌風,四面八方漏氣。
跑了不知多久,或許是一小時,也可能才過幾分鐘,總之當他感受不到腳趾時,他摔在結實綿軟的雪堆裡。
掙紮了兩下,他扯掉礙事的頭盔,透過發絲這唯一的暖色看見前方的模糊輪廓。
三棵并排伫立,兩邊矮中間高的冷杉,它們如同甯靜聖像,在深紫色的夜幕下俯瞰着他。
盡管他不願承認,但這一刻他确實産生了喜極而泣的沖動。
與‘得救了’的高興還略有不同,混着點他也道不明的别扭成分。
但現在他顧不得這些,急切地爬起來找到安全洞入口,挪開遮掩的枯木堆。
接着他眼前一花,視野天旋地轉。
壓制他的手共有四雙,他的腿腳腦袋全被摁進雪裡,冷得他破口大罵。
事到如今,他多少有點猜中這群人的來曆,于是立馬改換策略。
“等下、投降!我是南哨站第一分隊的新兵,暫無編号,我申請投降者保護!”
話音剛落,壓在他頭上的手果然松開了,同樣離開的還有抵在他後頸的槍口。
目前為止,他還能看到一線生機。
隻要這群人裡面……
“喲,這可是出乎意料的驚喜啊。”
上方傳來鋼琴滑奏一般的聲音,雖然充滿刻意,旋律的不羁卻透過花哨的技法奔湧。
埋在雪裡的伊諾克臉色一緊。
有誰提起他的長發,讓他被迫擡頭看清那聲音的主人。
個頭很高,身披灰袍的男子,體格并不魁梧,他戴着跟哨站士兵相似的頭盔,但頭頂露出微卷的金發。
不過在深夜的雪林裡,這抹金色也被同化成了銀白。
對視幾秒,男子脫去頭盔。
那是一張和俘|虜同樣年輕,卻更神采飛揚的臉。
他蹲下,細細打量着面色如紙的俘虜,表情輕快得像在跟朋友玩鬧。
“喂兄弟們。”他最後按捺不住地笑道,“我們今晚抓到一條大魚了,這是伊諾克·普萊德,大元帥的次子,他們家族重點培養的接班人呢。”
盡管想要反駁掩飾,可這些人沒給伊諾克開口的機會,馬上又将他摁回雪中。
通過後來聽到的談話内容,他了解到兩件事。
那名金發青年是曾經的北軍基地士兵,現在的索拉兵團智囊。
尼克·哈裡斯,代号雪狐,如今頂替了獅鹫坐上二把手的交椅,還在兵團内頗具聲望。
其中最緻命的是,這人不僅認得他,似乎還對他抱有莫大的興趣。
和同夥用另一種方言交流完,尼克·哈裡斯又蹲在他跟前,發出跟最初一樣風趣動聽,卻将他打入真正地獄的聲音說道。
“把他帶回去吧,我們很快就要迎來一筆大買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