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說完怪物二字,他就從紅發男人髒污的臉上讀到深深的不解。
對于愛講故事的人來說,這樣的表情就是合格的捧場了。
于是,他打了個響指,挺身敞開雙臂。
“啊!不懼嚴寒,不畏槍|炮,以人為食又會将其轉化為同類,是以殺戮為名,讓死亡也會因它顫栗的怪物,誰都害怕提起它的名字,卻又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蒙迪戈!”
模仿歌劇旁白的唱腔念完一段,他隻是讓伊諾克表情裡的迷惑更濃了。
一段寂靜落下帷幕,他主動抽離狀态,撓着鼻尖笑。
“唉,和那位遊唱歌手比起來,我還差點火候啊,有機會的話您也去看一下他的表演。他三個月前剛被抓來,天天被我們老大叫去獻唱,保你大開眼界。”
談話一直在往意想不到的地方偏移,猶如不易察覺的撬棍頂開閉鎖的心房。
因此,當尼克·哈裡斯話鋒一轉,問起别的事時,伊諾克險些就要交代了。
“我聽說,閣下是為了跟蘇霆元帥的弟弟聯姻才來的,還專程留下待了半個月以示誠心,不知現在結果如何啊?”
“呵……”
這時候先用冷笑回應,一是對話語本身的鄙夷,二是耿耿于懷的記仇。
恰好舌根的麻木褪去,伊諾克流利反問道。
“你不是逃兵嗎,連一個隐蔽的安全屋,突然決定出行的運輸車都能找到,怎麼會不清楚那位雙面小少爺到底有沒有跟我睡過?”
不知是否是錯覺,當他說完最後半句時,雪狐喜怒難辨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陰影。
但對方很快笑眯了眼,再度推進話題。
“哎呀,既然您同是受害者,那我們總算有的聊了……”
金發燦燦的尼克向後靠,上身包括臉都退回到厚重的黑暗裡。
隻有他講述的聲音傳進手腳冰涼的俘虜耳中。
原來一年前,尼克·哈裡斯是因為冒犯了‘蘇洛’才被逐出軍隊。
對北軍的歸屬感本就不強,再加上他受夠了苛待和侮辱,于是直接投奔了更吃香的索拉兵團。
剛好,當時兵團的大首領虺蛇——巴斯德·格魯正為二首領獅鹫的失蹤煩惱,看中了他的舊身份和能說會道,順勢收下他。
以半年的奴隸生活和一場效忠儀式為敲門磚,他才順利成為兵團的一員。
簡述到這,尼克舉起張開的右手。
這下伊諾克才發現,對方是沒有右拇指的,直接從手掌截斷。
“為了讓我永遠無法在大首領身後開槍,所以我自己砍掉了它,是不是很有意義的忠誠試煉?”
用一句話讓俘虜眉頭緊皺,尼克再度前傾。
他熱切的笑臉又回到光裡。
“我們呢,很早以前就被那群北軍,尤其是那位小少爺耍得團團轉了,你若是借機想出一口惡氣,我們會幫你,相對應的,我也需要你提供一點小助力。可若你心地善良,沒有這念頭……”
留下一段令人頭皮發麻的停頓,他食指點着鼻尖,重現輕快的魔鬼發言。
“我們老大最喜歡漂亮的寶貝,你長得就很符合他的胃口,他肯定會願意在我交涉失敗之後,親自再找你談一談的。”
一瞬間的畏愕閃過,伊諾克松開咬死的牙關。
“你問我也沒用。”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可信,“我什麼核心機密都沒打探到,不然我為什麼還要多留半個月。他們甚至在我落地的第一天就作秀給我看了……”
說着說着,他輪廓精緻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意。
“你們與其綁了我威脅他們,還不如聯絡我父親。”
尼克立即拍起手,對他哈哈大笑起來。
“那可不成,我們現在還不想越過北軍和大元帥對上呢,以卵擊石的後果是什麼樣的,我們清楚。”
像是為了寬慰他,這人又輕輕拍打他的臉頰。
“隻要你肯願意在這老老實實多呆一段時間,錄幾段求救音頻,讓我拿去給該聽的人聽,你在這裡的主要任務就結束了。”
聞言伊諾克的臉色又白了一陣。
他對索拉兵團并非一無所知。
每年父親收到的轄區報告裡,永遠是斯卡蒂的死傷數最多,包含了士兵和平民。
其中九成是死于兵團偷襲和侵|略。
這是他了解到的數字。
前四天他被迫跟喋喋不休的莫奇相處,獲悉對方過去坎坷的經曆,也和兵團脫不了幹系。
這是他了解到的單一案例。
如今,終于輪到他親身體驗,他的想法竟與莫奇不謀而合。
與其被抓住受辱,還不如當初死在山谷或雪地裡。
“别那麼緊張嘛,少校,老大雖然喜歡你這種隻有臉能看的貨色,但我還是審美正常而且也怕死的,暫時不會在交易決裂前把你撕票或玩壞。”
正悲憤的伊諾克喉頭一哽。
什麼叫‘你這種隻有臉能看的貨色’和‘審美正常’,搞得他好像一個徒有其表的蠢貨……
好吧,他的确如此。
像是要把肺裡的氧氣排淨,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腦袋無力垂下,重重砸地。
這點疼如今反倒成了解藥,刺痛他逐漸僵硬,仿佛不再屬于自己的身體。
後來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印象極其模糊。
他隻知道尼克·哈裡斯給他注射了緩釋劑。
他能自由行動了,但危險的毒素依然殘留在他體内,讓他的肌肉無法使勁,更遑論冒着殘廢的風險襲擊看守。
總之,當他被推進一間滿是人的新牢房時,他已被套上單薄的粗布衣,手腕也被磁力鐵環铐住,是低等奴隸的象征。
牢中擠滿了男女老少,他們都是相似的消瘦麻木,一張張灰白的臉在缺乏光源的空間猶如鬼面,了無生氣地轉向他。
時至此刻,他終于被一直甩在後面的絕望撲咬,閉眼重重坐倒。
要是母親知道他淪落成雜兵也不如的奴隸,又會怎麼想呢?
要是父親知道他的愚蠢自大給家族之名蒙羞,洋相連出,又會怎麼樣呢?
要是……
要是斯卡蒂真正的怪物蘇羅得知他被兵團抓捕,又會捧腹笑得多開心呢?
認真思考着這些,失去所有色彩的紅發男人捂住了臉。
其實對他來說,斯卡蒂的存亡根本無關痛癢。
他大可在剛才交談時就吐露一些似是而非,隻由他目睹并據此推斷的情報。
換言之,雪行車翻落山坡,莫奇将他甩出來時,他就可以逃跑了……
直覺往下想會很危險,他旋即打住,攥拳一下錘在地面。
他拳頭軟綿綿的,但仍能在凹凸不平的石闆上擦破,頓時滲出鮮血。
這種痛的滋味,實在好極了。
一下,兩下,三下。
懷着朦胧的死志,他誓要将拳面打爛才滿意。
卻不想,牢籠中站起個老太婆,上來就敲了他的腦袋一下。
體會自己所求的痛和别人制造的感受完全不同,伊諾克又驚又怒,瞪着那昏暗中看不清五官,仿佛隻有皺紋的臉。
“這裡不是你的單人病房,臭小鬼,小點聲!我們每天都要工作,晚上是唯一的休息時間。你要是皮癢想挨揍,我一個老太婆不介意扒了你的褲子,給你屁股來幾巴掌。”
老太婆嗓音沙啞且有些無力,教訓起人來倒是彪悍。
也把某少校說滿臉通紅,支吾着應聲。
“抱歉……”
“啊?聲音大點,沒吃飯嗎?連我一個老骨頭都比不過!”
“對、對不起!”
“太小聲了,站起來!去給那些被你吵醒的人道歉,說兩遍!要雙倍!”
——剛才說要睡覺要人小聲點的不是你嗎!?
——現在就屬你喊得最起勁!
雖然當下很想吼出這兩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稀裡糊塗成了奴隸裡的最底層,伊諾克硬着頭皮撐起傷腿。
兩次鞠躬,兩次道歉,他剛一坐進角落就被揪起耳朵。
“過來給我瞅瞅!腿傷在哪?要是刀傷槍傷我可處理不了,你等着被送去截肢吧。”
千算萬算沒算到老太婆是要幫自己治療,這一波三折的經曆又撕開心間裂口,讓他在塗抹草藥時熱淚狂湧。
“塗點小藥就哭唧唧的!你還是不是alpha?”
老太婆又高聲嫌棄,卻漸漸地放輕力道。
後來見他實在停不下抽噎,仰頭朝着另一邊牢房喊。
“喂!那個會唱歌的小子,你醒着嗎?!”
“醒着的話起來唱首歌,趕緊把這哭哭啼啼的軟包子哄睡,我明天還要早起幹活!”
正欲反駁軟包子的羞恥綽号,抽噎的伊諾克就先被一種聲音攝住神智。
“唔——”
無比做作的懶哼聲。
令人聯想到暖房裡的煙霧,黃沙撩起的塵浪。
亦或是華服舞女旋起的流蘇裙擺,壯碩勞工淌下的胸口汗珠。
聲調的延長,起落,散播餘韻,每一環皆是精心打造,這強烈的表演痕迹反而成了加分項,引人不自覺地沉淪傾聽。
想聽聽看他的喉舌到底藏着多少奇淫巧技,如兜帽半敞的簾幕下又是怎樣奇異的光景。
為此驚詫的伊諾克已止住流淚,扭頭望向聲音來源。
透過石栅欄縱橫交錯的線條,他發現對面牢房坐起一道人影。
身形藏在寬大黑鬥篷裡,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那人懷抱一把造型奇特的木琴,琴頭鑲着什麼東西閃閃發亮。
他随意撩撥兩下,整片牢獄便回蕩着清泉嘤|咛的聲音,瞬間撫平躁意與苦痛。
“那麼,麥迪夫人,您這次又打算用什麼故事充當演出費跟我交換呢?”
他又用着奇特的嗓音發問,也提到讓伊諾克心中一震的名字。
而那老太婆爽朗地笑了兩聲回道。
“你不是想聽我徒手殺掉一頭普裡澤獸的故事嗎,今天就這個怎麼樣?”
撥琴聲忽然停了。
片刻後,歌手在黑暗中發出旁人見怪不怪,卻令新人伊諾克大跌眼鏡,宛如烏鴉啼叫的一聲——
“呀吼!好棒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