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讓自己雀躍又急不可耐的一切,如今都像過期的美酒佳肴,喪失了誘惑滋味。
夜間十點,走在前往元帥辦公室的路上,諾克忽然生出這樣的感言。
原因簡單卻又複雜。
簡單在于,他已不是在雙親有意的縱容和蒙蔽下長大的伊諾克·普萊德。
複雜在于,如今他披着兩層身份,懷有兩種決意。
為不讓人看出端倪,他敲門前調整着面部肌肉,複原着過去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那個能面紅耳赤與他親熱,一秒後又變臉踹飛他的蘇羅。
那種無法看穿,仿佛調動全身轉變的僞裝,當真不能用‘演得像’來比拟了。
當然,解除僞裝後對人的殺傷力也是數一數二。
發覺自己想着某魔鬼而停留太久,紅發男人猛甩頭。
都怪這一天下來如膠似漆的恩愛秀。
同樣在演戲,他承受着來自各方的視線和壓力,連抵抗心理陰影的精力都耗到了極限。
這麼想着,他終于敲開門。
情況如預料的一樣。
父親脫掉軍裝候在壁爐前,背對門口看懷表,母親靠坐椅中,沉默地攪動茶杯。
諾克沒問候,直接進屋帶上門。
接下來的談話内容也與他猜測得所差無幾。
他們詢問他的傷勢、被綁架的過程,随行衛兵的下落,還有他在斯卡蒂那一個月的生活。
就如同所有父母與與子女間會有的對話。
直到,莫娜放下了茶杯。
“伊諾克。”
她先用一聲呼喚讓魂不守舍的兒子收起心,斷然道。
“你跟蘇洛那孩子的婚事,我們暫時不能同意。”
讀出‘暫時’即是永久性否決,諾克睜圓眼。
“為什麼?”
居然還真被說中了?
由于驚訝發自真心,他這一瞬的表情也摸到了演技的完美線。
“我們并非是指責你的做法,畢竟我們開始也默認了婚約的可行,但現在你哥弗雷澤他遭人暗殺,死無全屍,連你也差點在斯卡蒂步他後塵。”
奧古斯走到妻子身旁接話,右手搭上金漆椅背。
“我們不得不警惕一切威脅,敵人可是連那隊精銳兵都不放在眼裡。所以,現在隻能先委屈一下那孩子。”
身處一對二的局面,長椅上的諾克垂眸,靜默片刻後道。
“所以您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北方軍指使的嗎?父親。”
他問得直白,對方卻回答得狡猾。
“在沒找到确鑿的證據之前,所有會威脅到你和民衆安危的存在都有嫌疑,需要慎重對待。”
忍不下去。
諾克捏住眉心想。
在哨站,他已習慣了北軍那種簡單痛快的做派。
有矛盾當場解決,想較量直接比拼,有建議便放心大膽地提出交流。
那是座思想與言行的碰撞結合都無比緊密的城池。
每一名士兵在互相打磨的過程中靠近,共同壘起一座高牆,堅不可摧亦充滿野望。
就像他們的引導者期望看到的那樣……
腦中再次閃過某道身影,他又拽回飄遠的思緒,放下手道。
“可這跟洛洛有什麼關系?對我們的婚事又有什麼影響?我們都已經辦好手續了,隻是差一個可有可無的公開宣布,如果你們覺得不放心,那我們推遲便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一口氣說完有些任性的話,果真見父母眉頭不展,面露不快。
容貌與他相似的莫娜往前坐幾分。
“伊諾克,你父親一開始也說了,我們不是質疑你的選擇和跟那孩子的感情,你看,你們現在不是就在一起了嗎?”
女人的眼神真摯而肯定,仿佛她不是之前默許伊諾克使用誘導劑的幫兇,接着話鋒一轉。
“可就算我們認同你們,背地裡還有人,某些離你很近且不敬重我們的人會因為反對而做出更危險、更不顧後果的事。這是我們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包括那些支持你的民衆。”
——哦?這麼快就開始用便利的‘民衆磚頭’來敲腦袋綁架了?
耳邊忽地閃出一道戲谑聲,諾克第三次啞然。
他接着嘴角輕抽,有些裝不下去地笑了一下。
怪不得傳言說,被“魔鬼”蠱惑的人最後會變得無可救藥。
因為那種無人可擋的同化能力,其傳染性與效力勝過世間疫病千萬種,霸榜古今。
按捺住翻騰的心緒,諾克調整坐姿,雙手交握牢牢固定。
他知道,如果後面是打感情牌,莫娜夫人肯定會過來握住他的一隻手,蹲在他跟前溫聲細語。
就像過去,像他小時候那樣。
他們無數次地向他叮咛,告訴他要成為下一位大元帥。
但卻沒人告訴他,要成為什麼樣的領袖才會名副其實。
“你們都認為是蘇霆害的我嗎?”學不會圓滑的他索性敞亮地開口,先發制人道,“我能向你們起誓,我的遭遇絕不出自他手。你們也可以直接去問他,得到的一定是同個答案。”
談話節奏被他打亂,奧古斯夫妻倆明顯愣了一下。
趁此機會,諾克定睛看向有着相同紅發的男人。
“父親,您大可以開誠布公地跟蘇元帥、跟身邊的所有人談一談,關于他們想要什麼,你們又想要什麼。我們已經是都說着同一種通用語的人了,沒有再加一層“翻譯”的必要。”
一口氣說完醞釀好的心裡話,他暢快的同時又深感悲戚。
他沒在注視任何人的雙眸望見了“奴隸12397号”注視的光景。
那些毫無生氣與希望的眼瞳,那些形同活屍的身軀。
是那些人的枯骨壘起所謂的‘勝者’與‘強者’的腳下台階,卻永遠沒有被提及和書寫的資格,隻被簡單地概括為一筆‘凡庸’,歸納進能随意更換的背景裡。
回憶讓曾有鞭子落下的位置隐隐作痛,諾克一再壓低頭顱,語氣卻愈發堅定。
“我越來越覺得,其實多數矛盾和威脅都出在人的自以為是上,我不是說私心有錯,隻是不對等的信息始終搭建不了公平相争的賽場。
這樣總會有一方以上輸得慘不忍睹,最後也總是比我們更弱小的人最先受殃及。而且……這種戰役也沒有人會是赢家。”
結束陳述,他進一步放緩也加重語氣。
“父親,請您聽我一句勸。現在的話,您還有這個機會——”
“放肆!”
不知被哪些字觸及雷區,奧古斯重重一拍椅背,音波頓時在四面牆壁内來回震蕩。
他的餘怒則融進他振振有詞地訓斥裡。
“我不知道你在那邊被那姓蘇的一家人灌了什麼藥,吹了什麼枕邊風,你是我奧古斯·普萊德的子嗣,普萊德家族最後的繼承者,你要做的是——”
“成為大元帥嗎?”
年輕的紅發男人平靜地截過話頭。
“這是什麼很重要的職位嗎?您要知道,權力在人類曆史上出現的時間也才那麼短短幾年,變得甚至比十三區的氣候還快。不過是在當權者看來,它能一直屬于自己罷了……”
仿佛是襲承了誰的無賴,他躲在伊諾克·普萊德的皮囊之下,繼續盜用對方擁有的偏愛,說出别人不敢——起碼是目前沒人敢對大元帥直言的诘問。
也因這份偏愛,他探究着父親憤怒卻又揮不出來的拳頭,母親那困惑又驚愕,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的目光。
然後,突然把話扯回原點。
“我是不會離開洛洛的。無論發生什麼。”他用在起誓以上的語調斷言,“從今往後,我隻愛他一個,也隻會站在他的身後支持他……至死不渝。”
他用過去從未對任何人,也不曾想過自己會用的字詞收尾。
他不禁感歎語言對人類的奇異作用。
仿佛說完誓詞的那一刻,就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他靈魂上打下烙印,在每根血管上箍住牢不可破的環圈。
從此,這集詛咒和祝福為一體的印記就将融入他的血肉,是魔鬼将他收入麾下的證明與恩賜。
可在毫不知情的父母看來,他估計是瘋了吧。
那兩人果真神色凝重,彼此交換不安也是不願罷休的算計目光。
這之後會發生什麼?
諾克能隐約猜到一點。
他沒能成功勸服執着了一輩子,也能說是自祖輩起就固守的血親。
哪怕他從頭到尾解釋清楚都無濟于事,他判斷得出來。
而他絕不會背叛自己效忠的新主。
所以,為阻止“帶壞”他的北軍一方繼續造反,他們會用一貫的手法逼得人知難而退。
用輿情,用民意,用真假參半的造勢和颠倒詭計。
總而言之,是一切能讓他們的雙手在明面上保持幹淨的花招。
他們針對的首要目标,自然還是那枚便利棋子——風口浪尖上的小少爺蘇洛。
才第一夜,這愚蠢的omega就犯了一個能被口誅筆伐、釘上恥辱柱的大忌。
簽過結婚文件,完成腺體标記,他竟然敢強行留一個陌生beta侍者共處一室,陪他睡覺。
好在他算有一點腦子,僅僅是讓人杵在床邊,隔着半米距離。
他自己鑽進被窩,舒服地使喚對方。
至于使喚什麼……
“給我去換一本,這個故事我已經聽膩了。”
“你這大舌頭什麼嗯嗯哦哦什麼啊,剛才講的我都沒聽懂嘛!”
“停、停、停!你到底會不會念書啊,你懂不懂睡前故事的意思啊!”
“你這、超級大——蠢豬!”
伴着最後一聲怒罵,松軟枕頭被他當成炮彈摔去,正中beta侍者的臉。
那沖擊力瞬間擠走填充物中的空隙,使枕面透出一組滑稽的五官印痕。
停滞了片刻,它在beta吐氣後疾速落地。
“萬分抱歉,蘇洛小少爺,我實在不擅長這個……”
侍者欲哭無淚,鼻頭腦門被砸得通紅。
而應貴客的要求,他全程身體繃直,活像一台書架子。
他那雙手舉起讀本,被逼念誦的模樣也差不多是了。
不講理的omega才不管他的死活,手裡又抓住下一枚“枕頭彈”呵斥。
“你害我越來越睡不着了,還不準我去找我的伊諾克,你說你該怎麼賠我!”
被他集中火力刁難,侍者應付不來也求助無門,苦着一張臉想了會兒後試探道。
“那、那我給您去準備點好吃的?比如糖糕塔——”
“啪!”
第二個炮彈又丢出去正中紅心。
“大晚上叫我吃那麼甜的東西,你是存心想讓我變胖變醜然後被大家笑嗎?”
這次omega的訓斥中多了一種疑神疑鬼的成分。
看來,在他作天作地的表象下,仍舊是一顆自卑大于自欺自傲的心。
這種時候隻要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或順着人恭維下去的話,就能順利地——
“您别擔心,就算您變醜變胖,變成最恐怖的畸形怪物,在這世上一樣會有人愛您的!”
藍眼侍者像終于找到得救的突破口,将書本夾到腋下,雙手沖人比大拇指。
他又着重強調一遍。
“絕對會有人愛您的!絕對!”
“……”
刹那間,卧室如同被彈射進宇宙真空,各人隻能聽得自己律動不一的心跳。
此刻一直密切監聽的士官們也不禁為beta捏了把冷汗,操作員甚至很有先見之明地調小聲音。
接下去,肯定是恒星爆炸級的危害。
可他們忘記了,在這片臨時虛構出的真空卧室,無論威力多驚駭,破壞力再怎麼驚人,那能覆滅宇宙的爆炸仍是悄無聲息的。
“爆炸”如約而至。
飄着葡萄香的空氣忽然變得鹹澀,如同浮動着一群看不見的情緒粒子。
顆粒雖無形,它們的存在卻強烈且鮮明。
一如那漸漸盈滿黑發omega雙目,又徐徐滑落眼角的淚珠。
要說落淚,他半小時前才剛剛像個嬰兒嚎啕大哭過,這整層樓都回蕩着他的噪音。
當下他不發一語,僅僅是側過臉盯着床邊。
那黑晶石般的眼眸蒙着層泛光水殼,恍惚又易碎。
同洶湧的淚潮相比,他的表情卻甯靜到了另一種極端。
無論是抿着的淡色薄唇,無波瀾的面部肌肉,還是除去淚光就再無他物的雙目,哪都找不到可解讀的情緒成分。
可是,這種截然不同的哭泣不正是一種情感嗎?
絕望的,心碎的,明白答案卻又拒絕相信的。
直面這種哭泣,微笑的beta侍者呆住了。
他說不出話,做不出反應,就愣愣地看着青年掀開被子,故意從床的另一側下地。
随後打開衣帽間的通天櫃,徑自擠了進去。
“哎?您這是……”
做好挨罵準備的beta驚訝出聲。
“砰!”
櫃門被人從裡面狠狠摔上,室内歸于一片寂靜。
這轉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折騰到半夜,蘇洛竟以躲衣櫃的方式終結胡鬧。
他貌似是真的被戳中痛點,連發怒的心思都不敢有,更何況去面對。
可放着他不管不行,直接進去又不太合适。
苦苦糾結一番,侍者來到衣櫃前,禮貌地輕敲三下。
“幹嗎?”
裡面傳來蘇洛悶悶不樂的聲音。
既然還願意交流,那一切就還好說。
藍眼侍者彎起嘴角笑着,靠近木闆幾公分。
“我隻是有話想對您說,所以現在才來找您。”
靜待片刻,裡面一聲微弱的輕哼給他送來第二句——
“這次給我六十字以内概括完,不然你就準備去死吧。”
聽着惡聲惡氣的威脅,侍者反倒松了口氣。
他右手先是一伸,定住幾秒才悄悄貼在衣櫃表面,指縫對着門縫。
“我想告訴您,我的話出自真心。”
“我認為真正的愛,是不管變成什麼樣,又或者原來如何面目可憎。在這世上,一定會有它想要的寶石,無法被搶走。”
猶如胡說一氣,語序怪異的話語。
用着低緩聲線吐露,不像是因緊張而出錯。
乖乖用完六十個字,他也收回手,繼續帶着甯和的笑臉等待。
等到衣櫃被誰悄悄推動,打開兩指寬的空隙。
“你叫什麼。”
隻露出單邊眼睛的omega問他,聲音辨不明情緒。
“我叫穆尼,閣下。”藍眼侍者加深眸中笑意,鄭重回道,“穆尼·布蘭溫。”
首都布蘭溫上将的獨子,在雙親一個病逝一個殉職後被選進大元帥府當侍從,今年剛滿二十一歲。
這也算奧古斯是對部下遺孤的照拂,彰顯他們一派的重情重義。
若忽略穆尼·布蘭溫是個優秀苗子,未來絕對有在侍者以上的成就的話。
翌日就搜集完此人的信息,季宇飛整合了一本拇指厚的檔案,親自交到蘇羅手上。
房中沒别人,季宇飛直接問了。
“請問小少爺,他有什麼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