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宴會上,将近半數來賓都目睹了伊諾克·普萊德與美麗少年相談甚歡的畫面。
他們逐步從熱鬧的人群中心轉移,轉到桌邊,轉到座椅區,最後一晃眼又到門廊外,在開滿鮮花的中庭獨處。
安傑爾非常癡迷植物,尤其是花卉。
從阿莫什口中知曉這點,現場賓客或多或少也明白紅發少校将人哄到室外的意圖。
這名未來的大元帥作風如何,他們都有所耳聞。
但放在他們的圈層,站在他們的高度,實在不乏此類‘新鮮事’。
包括那天之後,跟蘇洛一起歸來的少校竟頻頻約見少年安傑爾,送花送禮不間斷,還主動邀請對方去首都各大植栽基地遊玩。
盡管他行動得很低調,可同樣具備矚目光環的他一樣到哪都會被無數眼睛注視着。
與此同時,某些聲音通過前期的播種與滋養,在城市中悄然生長。
現在的蘇洛并非蘇霆的親生弟弟。
他與伊諾克·普萊德之所以能成婚,是他在對方重傷期間利用自家權力,搶先在斯卡蒂辦好審批手續。
他也不是真的喜歡少校,僅僅是因為貪圖未來的元帥伴侶名号,所以才一味地湊到人跟前白送。
同理,他之前是故意取消跟普萊德家長子——弗雷澤學者的婚約。
這小肚雞腸,鼠目寸光的omega甚至容不下蘇霆元帥真正的胞弟,待對方尋親回來後竟又将人趕走……
在首都一呆就是七天,季宇飛親眼見證小少爺的種種負面輿論甚嚣塵上,襯得某位紅毛少校的見異思遷都不是很過分了。
一些文娛闆塊上還推出了評選活動,将他投為“史上最惡omega”,嚷嚷着這是場首都守衛戰,必須要把他這居心叵測的外來者踢出去。
若不算沉默的部分,如今還願意祝福那對新人的民衆寥寥無幾。
而今在會談室,季宇飛不禁向兩名剛抵達的同伴感慨。
“某種意義上,傳言都微妙地說中了。”
圓桌對面,莫奇瞪着驚奇的大眼。
“哎?是這樣嗎?”
知道莫奇腦子抽象,季宇飛簡單應了一聲,随即把目光投向喬中尉。
“他們費盡心思幫忙造勢,接下去我們能省很多力氣了。”
喬中尉雖然贊同,表情卻不輕松,抹了把額角追問道。
“可季參謀,這樣下去勢必會加劇我方與首都關系的惡化,我們……這實在不是場劃算的買賣。”
無論是對斯卡蒂還是對首都,利用一對新人來激化政治矛盾的做法似乎太小題大做了。
對老同事季宇飛知根知底,所以直切主題。
“喬中尉,根據可靠的消息渠道确定,奧古斯閣下已經準備啟用複歸法案了。隻對我們。”
一向和善的老中尉臉色驟變。
自分區治理開始,這片土地上就不曾出現過真正的‘複歸’。
至多是區與區之間的轄區重分,再不然就是像首都和十二區的合并,還有十三區因嚴重的環境惡化,市民不得不集體遷徙。
複歸說得好聽,實際是判定某一轄區無法獨立運轉,遂将土地重新分配,或是由首都派駐隊伍接管。
至于原先生活在那裡的人……
“他這是在趕我們走?要把我們現在幾十萬人口全當作跳蟲一樣放逐嗎?!”
喬中尉義憤填膺,起身一掌拍向桌面,差點把偷嚼餅幹的莫奇吓得噎着。
“這是在初步試探我們的口風。”季宇飛平靜地解釋,“他們會根據我們反應一步步調整手段的軟硬程度,不過,目的是始終如一的。”
越過他們徹底占有斯卡蒂山脈,名正言順地獲得包含開采洞在内的一切潛在資源。
“真是豈有此理……”
中尉坐倒,減弱的自語最終化作一聲歎息。
他是基地裡少數的反戰派,盡管從不反對上級指示,但一直緻力于溫和的做法,企圖實現雙赢。
起初他還擔憂自己會招罵,可那位相當高興地準許他多發表意見。
想到這,中尉又刷的一下站起,神色緊張。
“等等、那現在的伊諾克·普萊德難道是真的和蘇羅閣下他——”
“咔擦。”
門于此時打開,進來的身影令中尉瞬間斂聲,也讓莫奇兩眼放亮。
後者高興得從椅子上彈起來。
“喂諾克!好久不見啊,我跟你說我剛才看到超有趣的事,電視裡也有一個叫伊諾克·普萊德的,他長得跟你好像啊!不知道聞起來會不會一樣。”
莫奇的發言果然沒愧對他的野獸腦子,一下把還在氣頭上的喬中尉逗笑了。
至于穿便裝偷偷趕來的諾克,他無語扶額道。
“那就是我。”
“哎?可是那——”莫奇咋舌。
“我就是伊諾克·普萊德。”
“什麼?!”
圓臉青年求助地看向季宇飛,得到對方忍俊不禁地點頭。
疑問塞滿腦袋,莫奇張着大嘴宕機了。
來不及向老搭檔解釋更多,諾克拉開椅子坐下。
而位置沒坐熱幾分鐘,一幫老熟人們便陸續登場。
先是恢複跳蟲遊民打扮的謝雲哲,後是蘇霆領着尤金等士兵,最後加上遠程視頻連線的布雷格,第二場秘密援助會正式開始。
雖說缺席了一個弗雷澤,可這無傷大雅。
沒他在氛圍還更輕松。
“喲,首都的小王子,聽說您回來後豔福不淺啊。”尤金直接坐到諾克旁邊調侃,“有位堪比舊日巨星納西索斯的世界第一美人伴在身側,這是真的嗎?你怎麼老是遇到這種好、事啊?”
聽重音落在“好事”一詞,紅發男人臉上隻有疲憊。
“你别提了,隊長。”他脫力地靠向椅背。
由于蘇羅給他帶來的深深陰影,現在他看誰都像表裡不一的造假派,且對方越是漂亮、越對自己和善,他就越警惕。
“那叫安傑爾的omega是很美,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毛病,性格的話也比較單純,但是……”
快速回憶着這些天的點滴,他皺起眉頭。
他承認,安傑爾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都完美得令人震撼。
每當和少年面對面相處,他也常常會陷入某種對純粹的‘美’的癡迷。
臨别之際,他甚至會産生要将自己眼睛挖出來的沖動。
他不能忍受自己無法再繼續注視這種“美”的空虛,有如虔誠教徒無法接受信仰崩塌,唯有以死解脫。
幸好,他對空虛的畏怯小于被魔鬼睇視的恐懼。
不管怎麼想,他還是更怕被魔鬼吊起來打。
梳理完畢諾克環視一圈,以警告的口吻說道。
“但我總覺得,安傑爾身上有一種不自然感。他的吸引力是絕對的,可就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此番忠告出自他這位前花花太歲之口,可信度瞬間翻倍。
而閑聊就此打住,會議又在季宇飛的主持下切入主題。
與上回不同,今天的流程隻是為了解答此前提出的疑問。
首席研究員布雷格自然挑起大梁。
方方正正的顯示屏裡,眼底發青的他整個人更像一張黑白照片了。
他拿起一副全是彩色波浪線的圖紙,空白處寫滿衆人看不懂的符号與算式。
“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你們原來的推測沒錯。這些年斯卡蒂的藍月衰竭現象,九成原因是西區下面的“空洞”引發的。”
室内響起幾道驚愕的吸氣聲,他則視若無睹地講下去。
“昨晚那誰帶人去另一個方向的洞穴76B至98C,用我們的新設備都初步勘測了一遍,果然找到和洞穴15A類似的封閉痕迹。那技術相當高超,能确定絕不是出自我們時代的人。或許要晚于血紅王,早于大倒退。”
“尼克果然下去了嗎。”謝雲哲擔憂地喃喃。
布雷格淡淡掃一眼,接着指向蘇霆。
“為了對照組的數據,我也讓人啟封東山區的開采洞。雖然沒找到相同的封閉痕迹,卻在以前正常的地方檢測出了藍月的負值。”
“也就是說,現在才算輪到東側受影響麼。”蘇霆沉聲道,眼神又凝重幾分。
言至此,布雷格滿是血絲的雙眼鎖定下一個目标——屏幕外的紅發士兵。
“另外,我把綠星标記液以氣液彈的方式投放進洞穴15A,發現它的流向很奇怪。耗時兩天,它們的信号抵達了首都,最後停留的位置是你家……”
深達地面幾千米的洪流,為何會湧向一片無論在地理還是物理邏輯上都不成立的中心。
答案蘇羅已經知曉,或該說親自見證了。
這是一片有如地下王國的宏偉空間。
淨高淨寬皆将近百米,合金壁障封閉着與地面截然不同的空氣,頭頂灑落的光輝接近太陽光。
循着水聲來到平台邊緣,這才隐約辨出它近似塔樓的構造。
洪流在此奔騰,咆哮着從正下方經過,掀起十層樓高的白霧。
而這裡僅僅隻是其中“一格”,并非整體。
沉默觀望良久,蘇羅開口就嫌棄道。
“真是何等無聊。”
這條簡評着實刺痛他導遊的心。
但那人在一旁對着手指,笑得陽光燦爛。
“您别這麼說嘛,凡事都講究循序漸進,在下隻是把首秀開場的一個小角拿來獻醜。”
藍眼侍者說着邁出一大步,立在邊界反身展臂。
隻要再往後仰幾寸,他恐怕會直接墜落,被挂在下方的瀑布沖走。
他卻繼續笑吟吟道。
“再者,這充其量是還沒升上舞台的道具呀,要什麼時候啟動,如何使用才會技驚四座,這得看您的選擇了。不是麼?”
斜瞥着人,蘇羅不按套路出牌,反而跳轉話題道。
“比起這,我還是對你的‘門’更感興趣。”
門就嵌在他們身後十米的牆上。
它的壯麗雕飾與四周鴉青色的高牆格格不入,像是一堆青銅鐵器中亂入的彩色聖畫。
它也确實是憑空建立起地面與地底的通道的。
跨進門前,他們還在元帥府的三樓藏書室裡呢。
穆尼揩了下鼻尖,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您要是喜歡,咱們、咱們還可以一起去更多地方……”
“不,不必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蘇羅頗不留情地打斷。
濃濃的失望立馬爬上穆尼的臉,讓他嘴角耷拉。
他腦中也響起在場兩人都能聽見的聲音。
【真是沒用】
【照你的進度,等你被他看光家底後丢垃圾箱裡,他也不會碰你一根手指頭】
一個‘碰’字既是正常語義下的用詞,又像是明目張膽的詛咒。
相處至今,這是蘇羅第二次聽見那位開口。
他,穆尼·布蘭溫,還有這位看不見的第三者。
他們之間維持着一種心照不宣的緘默,互不點破,如同簽了中立宣言,保證互不侵略。
可這才不符他的作風。
于是,時隔七日,他下巴一擡,挑釁地接道。
“那你是想我跟他盡快發生點什麼嗎?”
穆尼霎時向他投來又驚又喜的眼神,七分真三分假。
而在一陣象征權衡的安靜後,那道聲音冷硬地回答。
【本系統有義務提醒宿主,一切以完成任務為上】
聽它忽然變臉,蘇羅樂得快笑出聲,接着反問:“真是盡忠盡職啊,你們應該相處了很久,感情很好吧?”
【本系統并未加載情緒拟造模塊,若宿主需要,可以通過升級獲取】
蘇羅:“哈!這可真是有趣。”
【本系統沒明白意思,請您再重複一遍】
自此,蘇羅又像七天前的晚宴笑彎了腰。
眼看自己被排擠在外,穆尼掏出手帕憤憤一扯。
“你太過分了!七七八八!”
他幹脆也不藏在心裡控訴了,直白地插|進對話道。
“這明明是我的約會!你為什麼要打擾我們!”
【本系統沒明白意思,請您再重複一遍】
“我說!你、給、我、閉、嘴!”穆尼難得一見地抓狂起來。
【請稍等,本系統正在檢索‘閉嘴’的意思……】
“你别說話了!”
【本系統已找到‘閉嘴’的以下幾個結果:1.去死 2.合上嘴巴去死 3.用永久粘合劑封住你全身上下會出氣的洞再讓你去死】
“啊嗚啊嗚啦啦啦!!”
……
這場所謂的雙人秘密約會,最後還是毀于那對宿主系統之間的争吵。
作為最初的挑撥者,蘇羅卻沒再發話。
他盯着在旁人看來是跟自己吵架,瘋子一樣的穆尼,眼神含有某種警覺的冷光。
他被逗樂不假,對這兩個特殊存在依然忌憚也是真。
無論是對這個世界,還是對他來說,穆尼·布蘭溫都是一個異端。
但不可否認,這家夥不止好笑這一點讓他覺得把人留下也無妨。
聽令于穆尼,并且隻能由他觸碰操作的門,是不屬于這顆星球任何時期的造物,亦是他不曾見過的“奇迹”。
它曾明晃晃地出現在元帥府,矗立在其他人眼前,可他們卻像眼瞎一樣沒看見。
說明除了【連接】,它還具備特定的【隐藏】功能。
“行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出言打斷争吵,上前故技重施,捏了一把穆尼的右耳。
見人臉頰燒紅完全靜音,他滿意地拖着對方向前走。
“今天是個大日子,我可不想遲到。”
話雖如此,他還是故意磨蹭了半小時,一路跛着腳來到北接待廳。
高級文員,第一執行官,首席顧問,秘書長,司令處處長……
放眼望去,該來的不該來的家夥,今天都集聚一堂。
和顔悅色的莫娜首先叫住了他。
“孩子,麻煩你特地過來一趟。今天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就是希望你能答應簽幾份協議,好讓我們放心籌備你跟伊諾克的婚禮。”
如莫娜所料,烏發omega一聽這話眼睛就亮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到桌前就一份接一份簽名。
等剩下最後一份,寫到手酸了他才想起來問。
“伊諾克去哪了?為什麼最近他都不回來見我。”
“他休假了一個月,回來後要處理之前堆積的事務,自然要些時間的。”
莫娜的解釋和其他人回答蘇洛的一模一樣,可卻無法再讓獨守空房七天的omega安心。
他緊緊攥住筆垂下頭,用額前發絲掩飾泛紅的眼眶。
“可是,為什麼我聽他們說,他一直在跟其他人見面……”
與身旁随從交換了個眼神,莫娜換上更慈愛的表情寬慰道。
“洛洛,再過幾年伊諾克就會繼任他父親的職位,現在提前熟悉職務、走訪各區都是必不可少的環節,他的工作性質就是如此。”
她說着一手搭住青年肩頭,另隻手示意般地撫平紙頁。
“你未來時刻伴在他左右,你也會像我為他分憂,幫他更好地勝任,對麼?”
一無所知的omega咬住下唇,視線也就此落向文件。
“這、這是——”
他水潤的黑眸裡升起一片驚疑之色。
“這不是請願書嗎?還有這、這個申請表——”
後知後覺的他從頭翻出自己簽過字的紙,動作神态都愈發駭然。
最後他猛地起身,尖聲道。
“你們竟然要我脫離斯卡蒂、跟我大哥斷絕關系?憑什麼?”
他話音剛落,周圍一圈人都沒有了剛剛的平和态度,眼神像在看一個不自量力,全身淋濕的飛蟲。
莫娜再次搭住他雙肩,卻是更用力地把他按回座椅。
“相信我,孩子,這都是為了你跟伊諾克好。你也希望留在首都,而不是繼續在雪山裡吹冷風吧?我們還能找來最好的醫生,幫你治療腿疾。”
蘇洛目光閃躲起來,象征着他被說中後的搖擺。
首都無疑是他向往的安全樂土。
躊躇好一陣子,他又讷讷道。
“那,我大哥那邊……”
“我們會說服他的,事實上,大元帥已經在跟他談話了。”莫娜微笑道。
在場三十五人,他們都看到蘇洛立刻擡頭,一臉希冀的模樣。
他都沒想過要懷疑一下。
不,應該是他的渴求過于強烈,蒙蔽了他為數不多的小聰明。
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蠢笨又貪婪的omega?
衆人不約而同想着。
定神後剛拿起筆,事多的他又停下問。
“那婚禮呢?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伊諾克舉行儀式啊,或者上節目公開?你們該不會不想我跟伊諾克在一起吧?”
他的提問突然犀利了一個程度。
不過衆人早有準備。
“明天就是首都的閱兵典禮,我跟大元帥都認為,在那時候宣布你們的喜事再好不過了。兩者根本沒什麼沖突。”莫娜耐心十足地回答,替人打消疑慮道,“不如你等下去禮堂看看,想怎麼安排随你喜歡,我叫人送你一程?”
這消息無異于幸福炮彈,把期待至今的omega砸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