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夜蝠仍然堅守半空,對抗着扭曲的氣流記錄一切。
蘇醒後的“莎樂美”真是何等霸道。
她制造的信号波與引力波皆是超越這個時代,甚至能說僅存于想象的尖端技術。
那種幹擾無聲,卻一瞬切斷所有儀器的連接。
除了仍在地面鳴叫的藍色巨物,目前就隻有元帥府裡的人還能平穩且安甯地體驗一切。
莫娜夫人倚在窗前,依舊癡癡地眺望。
在她幾步外,奧古斯一臉沉痛,像是為了逃避這個會讓他被後世唾罵的決定。
但往稍微好一點的地方想,如果餘下的人們真的死去了,他也算是保住人類最後希望的功臣……
“哒,哒,哒。”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從長廊底端傳來。
原本閉着眼的奧古斯最先反應,警惕地循聲望去。
當看到來者的淺藍軍裝,他應激一般掏出配槍,大步上前準備射擊。
可同樣望去的莫娜卻猛地将他攔住。
“莫娜、你做什麼!?”奧古斯不解地掙紮,試圖抽回手。
這時,藍衣士兵自己停住,摘下帽子緩緩擡起頭。
奧古斯動作一定,雙目睜圓。
“你……伊諾克?”
聽着那充滿難以置信的顫抖聲音,諾克平靜回道。
“是我,父親。”
他有力的回答讓兩位失神的父母喜極而泣,雙雙朝他奔來。
“你這一天到底跑去哪了?”
“是蘇霆他們又綁架你了嗎?”
“你怎麼會穿成這樣……”
靜靜聽完兩人的話,諾克才轉向眼中含淚的男人。
“父親,請您停下吧。”
奧古斯那失而複得的欣喜笑容頓時凍結。
“停下,什麼?”
“請停止這場逃避吧。也不要再重蹈覆轍,做出這種自私的事了。”
時隔七日的第二場親子交談,諾克不再顧及情面,冷臉道。
“您應該,不,我們家族的人應該早就知道了吧,這顆星球的末路,還有血紅王的真正遺命……”
大倒退的内戰,原本不應該發生。
因為那位在記載中是被暗殺的末代帝王,對當時的臣子布下了最後一道殘忍,卻也仁慈的命令。
——在當時的八十九億人口中篩選出符合條件的三千萬人,讓他們乘上莎樂美離開這顆“命不久矣”的星球
命不久矣或許是多方面的。
可能是已經察覺到藍月能源的怪異,許是意識到“獸”的存在終将成為最大的隐患,或者是其他尚未被現存人類發現的嚴重危機,且刻不容緩。
總而言之,王做出放棄大多數,選用小部分延續人類文明的決定。
後來擴建的莎樂美,卻始終沒能起飛。
那是為什麼?
“……啊啊,那就是因為神聖又罪惡,颠倒衆生的愛啊!”
歡呼聲在元帥府的上空激蕩。
沒有飛行器,也沒有浮空的裝置,一道沒被任何人注視的身影站在雲流中俯瞰。
俯瞰着發出悲鳴的巨獸,俯瞰着離地百米,即将逃逸的母艦。
以黑夜為背景,自然之獸與人類之舟皆聳然而立,彼此用那恐怖卻震撼人心的外型對望。
穆尼·布蘭溫腳踩那扇華麗的門扉,抖着肩膀輕笑。
準确的說,是發出他極具代表性的抽風式癫笑。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像看到絕贊佳作的戲劇狂魔,在劇目的高||潮片段禁不住地鼓掌叫好,上蹿下跳地高喊安可。
【吵死了,渣滓】
目前隻有他聽到的聲音冷冰冰打斷。
【說到底不還是因為你】
快笑出淚的青年雙手捂嘴,扭頭又在空中哼起他自譜的歌。
歌曲講述了一位将軍與他體弱多病的戀人。
在他們的國家,爆發了一場恐怖且無解的瘟疫。
人們想要得救就隻能像鼹鼠鑽入地下,或像飛鳥逃向高空。
疫病侵襲下,唯一從神獲賜翅膀的國王決定分享他的羽翼,傳授他飛行的方法,帶領一批臣民離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學會飛翔。
于是就有了被選中的将軍,和他沒被選中的摯愛之人……
“噢、噢——朱爾斯,苦苦掙紮的朱爾斯,你到底是愛那獨一的靈魂更甚,還是愛那不朽的光輝更多!回答我吧!”
青年展臂轉圈,旋起的漆黑衣擺完美融入夜色。
他高喊之人的後裔們就在下方,進行着一場發生在父子間的審問。
就結果來看,已改名為諾克的青年占了上風,讓往昔人人敬畏的大元帥啞口無言。
即便他并不知道穆尼吟唱的真相,他也能猜得出來。
出于愛的背叛,有時比發自恨的謀逆可怕多了。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父親。”諾克更進一步道,“你們應該能操控這個莎樂美作戰吧,讓它回去援助他們。就算原來的攻擊裝備不能用,這艘艦體本身也是武器。”
“别開玩笑了!這不是你能任性胡說的地方!”
奧古斯終于找回聲音,比自己的孩子更響亮也更高亢。
但這些都比不過對方一個難掩失望的冷淡眼神,讓他瞬間惶恐。
“父親。”諾克直視着人道,“您知道A區0192983号的士兵的名字嗎?”
“什麼名字?”奧古斯不明所以。
“您知道安多哈爾大道134号的住戶有幾口人,他們分别做什麼,又叫什麼嗎?”
奧古斯依舊茫然。
“那您知道斯卡蒂北軍,列兵編号9826113是誰嗎?”
‘斯卡蒂’的關鍵詞觸發了反應,大元帥疲憊的臉上浮出一層愠色。
未等他發作,諾克便斬釘截鐵搶先道。
“那是我。”
為自證也是為給眼前兩人最後一擊,紅發列兵側過身,露出印在左上臂的編号。
他前段時間的反常,他這半天的失蹤,還有他突然身着藍衣的出現統統在這一刻有了最強有力的解答。
而他望向窗外。
莎樂美僅僅是剛啟動就已讓宅邸離地數百米,她的身軀還有一大半嵌在下方,帶出一股股地下水,似瀑布洶湧倒瀉。
又是散落的土塊,又是天降水流,還有巨獸詭異的鳴叫麻||痹神經,如今連能力全方位提升的斯卡蒂北軍都寸步難行,隻得勉強守在附近掙紮。
但敗落,或該說他們的喪命僅僅是時間的問題。
無論莎樂美是離開還是跟巨□□戰,他們都活不過今日的太陽升起。
對古老母艦的情況最清楚,奧古斯也想用這理由說服叛變的兒子,讓人心甘情願地跟自己走。
可獸的悲鳴變調了。
尖銳刺耳,像被紮痛時會發出的一陣高呼。
諾克忽然大松了口氣,看向深藍天空的雙眼不自覺染上喜色。
他轉頭,後背挺得筆直,一如他曾站在十三區的荒野向誰宣誓,向誰呐喊回應時的那樣。
“我是不會離開的。”他緊盯眼神瑟縮的父親。
“因為我所追随的人,他不僅能答出您剛才一個都回不出來的問題,還記着連我也不知道的名字,更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人的……”
是不會放過,還是不肯放棄?
那隻破開巨獸顱頂,挖出一個洞的手就是答案。
如同在瑩藍血肉中重新誕生,卻一睜眼就暴虐地殘殺母體,混着紅藍雙色的人形爬出血洞。
手中的短刃被他用作楔子,釘進獸的身軀,在他滑動下破開表皮,斬斷粗|長的絨毛。
他的呼聲夾帶在風中,竟能比獸的咆哮、母艦的鳴響更透入人心。
破曉的第一縷光在地平線刺穿漆黑的夜幕。
他将獸從頭到腹剖出一道對稱的碩大刀口。
“射擊!!”
衣衫褴褛,耳朵充血的季宇飛在最近的廢墟堆上高聲指揮。
霎時間,人類停滞的攻勢又開始了。
如狂風,如驟雨,謹慎地跟在滑動的人影之後,打穿破口中暴露的内層。
其實這一刻聽清命令的人,沒有幾個。
或是被剛才的聲音震得耳鳴,或是負傷失血,疲憊到神經麻木。
可在看到被吞噬的青年殺出巨獸身軀,像爬出深淵的惡鬼回歸戰鬥後,希望這種與他身形截然相反的詞語竟于他們混沌的大腦中浮現,擦拭不去。
發覺到時,呼吸已經調動起來了。
意識到時,身體已經行動起來了。
因為還不想死。
無論怎樣都想活下去。
想像那甯可撕碎世界也不願向命運低頭的個體一樣活下去。
唯一被所有人承認的戰鬥動因,填進每一發子彈,每一枚炮火,每一柄跟着刺入對手身軀的刀刃之中。
實在是……
“不要、好可怕啊!全都是血!”
一位觀看者發出畏懼的驚呼,撲向身邊人的懷中。
為安撫他,化名為菲特·弗澤的弗雷澤匆匆關掉儀器上的畫面,心疼又好笑地摟緊人。
“沒事的,安傑爾,他們的戰鬥不在我們這。避險點很安全。”
在他的柔聲安撫下,少年擡起臉,濕漉漉的兩眼懵懂又無辜,深深望着他。
這個美好的存在,如此依賴于自己。
仿佛是為這強烈的認知餍足,他按捺着狂跳的心髒,湊近在少年額前落下一吻,說道。
“睡會兒吧,安傑爾。我也不看了,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
少年很聽話,将頭枕在他肩上,像團散發着甜香的花朵,緊緊挨他臉頰。
這讓他由衷覺得,他的世界被一場美麗的夢奇迹般的救贖。
“快沖快沖快沖!”
“别輸給它、你們快上,快點——”
“啊啊啊蘇羅大人,從今以後您就是我唯一信奉的戰神……”
擁擠的避險點内爆發出陣陣狂呼。
說好不再看的弗雷澤眼珠一轉,觑向旁人的屏幕。
在他心髒中異常火熱的悸動,忽然冷卻了下來。
充斥着血與惡的厮殺,是他深愛之人最抵觸的事物。
所以,連他也一起厭棄起來。
可是為什麼呢?
視線無法從那上面偏移。
那在黎明替代夜色,煙塵占據地面,所有人的武器耗盡,體力抵達極限時,唯一還站在巨獸頭頂的身影。
現在的獸就剩三層樓高了,它被打碎的身體散落在各處,藍雪似得堆積。
而從最初追殺它到最後一刻的人,手與刃并用,搗爛了它最後完好的軀塊。
也捏住了它最後想要逃跑的新化身。
一隻拇指大的多足分節蟲。
捏死就在刹那間,快到連它臃腫的舊身軀都還沒反應過來,如同斷了線的傀儡,長嘯着緩緩栽倒。
煙塵萦繞的角鬥場上,有且僅剩一位勝者。
霧氣淌開的四周,所有狼狽的“看客”們終于從屏息的等待中解放了。
“赢了……”
有人嗫嚅着。
“它沒再動了。”
誰道出更詳細的自證。
“是真的……真的!”
高處,代表他們一方的人影在濃霧裡晃了晃,平穩跳下地面。
積攢的沖動開始釋放,他們嘶啞的喉嚨裡竟然又能傳出一陣劫後餘生的呼号。
他們也狂熱地一擁而上。
跑在最前方,季宇飛莫名眼噙熱淚,同時又擔心着為他們赢下一切的人會不會重傷。
張嘴正欲呼喚,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閃至他跟前。
苓雙手執刀,滿頭銀發也沾着灰塵血污,不複往日光澤。
可她充滿壓迫感的眼神還是一樣止住激動的人潮。
未等她開口解釋,衆人又紛紛後退數步。
原因并非霧中若隐若現,非人一般的身影,而是透過濃煙震懾他們心神的紅芒。
其實那也就是兩顆發亮的小點,位于面龐高度,大概在眼睛位置。
但因為它,就能看出那顆腦袋偏向一側,将些許佝偻的身姿襯托得更不自然了。
站在那的人,宛如完全失去理智的嗜血野獸,身姿詭谲。
而“他”向前邁開一步。
僅僅一步,鋪天蓋地的殺意狂湧。
“他”閃爍紅光的雙眼向他們傳達的信号異常簡單。
——他會殺光他們所有人
宛若一顆巨型天體,毫不猶豫地摧毀全部。
本能的懼意像小鈎密集地穿插脊背,但季宇飛緊咬牙齒遏止顫抖,堅持地想上前一步。
“不想被殺死的話,别動……”
苓轉過身,背對他輕聲警告,也不知話裡會殺死他的是誰。
是擺好攻擊架勢的她嗎?
還是煙霧後若隐若現,雙眼迸發陰邪紅光的人。
此時此刻的氣氛,遠比巨獸和莎樂美出現時的都要驚心動魄。
但局面很快被改寫了。
“锵!”
一柄磨損到變形的短刀被擲向地面,恰好是苓雙腳守住的邊線。
緊接着,模糊的人影踏出煙塵。
蘇羅右手搭着褲腰,像剛從葡萄漿裡被撈出,衣服染色且殘缺。
他甩去臉和發絲上的固液混合物,一雙黑眸奕奕有神,沒有紅光,就是他右腿真的有點跛了,走起來一搖一晃。
來到小刀旁,他定住面無表情跟衆人互望。
默然良久,他嫌棄啧嘴。
“傻愣着幹什麼,歡呼啊。”他擺出一張臭臉問罪道,“這就是你們迎接未來元首的态度?找死嗎?”
回應他的是無數輕笑、呼氣還有不怕死的打趣聲,随後統統化成一種呐喊,聲浪排山倒海。
太陽仿佛也在為他們歡慶,從地平線一躍而出,照亮向面目全非的大地。
這場漫長而慘烈的戰役,終于畫上了句号。
同時,這也是人類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