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家是他無處可去的唯一選擇。水漣因為蔺雨洲的一時興起更改命運,卻全然不認可蔺雨洲那番前路清晰的判語。
隻是再不認可,如今他也不會說出口做反駁了。
有些話可以反嗆擡杠,有些則不可以,做人一張嘴,最要緊是明白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水漣今年八歲,在說話這件事上已經吃夠了苦頭。
挨了痛打,就能敏銳明了。
他靜靜站在原地,任由蔺雨洲手撫過他精心打理後的頭發,蒼白冰冷的面頰,過大的眼瞳,精緻的鼻唇,像尊乖巧聽話的人偶。
蔺雨洲大抵是驚訝這小子突如其來的識時務,本想着換話題,隻是嘴巴那股不講賤話渾身不舒坦的勁兒又冒上來,正準備刺刺人。
水漣眉目寡淡如水望着他的眼睛,又讓他打消了念頭。
算了。蔺雨洲想,等下哭了又要我哄,我才懶得哄人。
他百無聊賴抛手機,沒話找話:“杵那兒幹嘛,我不讓你坐了?”
水漣心裡劃了條線,聞言硬邦邦道:“你管我。”
裝乖和真乖之間有十萬八千裡的差距,他懂分寸,剪了個乖巧妹妹頭,也不妨礙他是個刺頭,不服管教,紮人全是真的。
蔺雨洲渾身不舒坦被他一刺舒服了,覺得吵架才對味,猛地坐起身神經兮兮:“我都是你爹了,為什麼不能管你?”
水漣罵他傻逼,字正腔圓,還是從他嘴裡學的髒話。
偃旗息鼓休戰不到半個小時後,水漣和蔺雨洲又在房間裡打了起來。
扔枕頭扔到氣喘籲籲,蔺雨洲指着他訓:“我明天就把你丢學校裡,你個小文盲。”
水漣比他喘得還厲害,一張臉煞白:“你比我好哪裡去,你也不上學,大文盲。”
蔺雨洲首次被他噎住,尋思這是真的。
他今年高一,上學上得稀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是翹課就是課上睡覺,文盲程度估計和水漣不相上下。
倆文盲毫無營養對罵半天,罵累了,腹内空空去吃晚餐,下樓卻剛巧撞上從公司回來的蔺河生。
蔺河生人高馬大,水漣費勁力氣仰頭才看清那張嚴肅漠然的臉。
蔺雨洲本來還在和水漣拌嘴,見到他,沒大沒小喊:“喲,老頭子。”
蔺河生垂眸,視線輕飄飄掠過水漣那張發懵的臉,不辨喜怒問蔺雨洲:“你要給我認兒子?”
蔺雨洲不滿道:“什麼叫給你認,是我暫時不能認。”
蔺河生隻回了他一聲嗤笑。
水漣那敏銳的感知系統又在發起警報,他擰擰眉,視線在父子倆之間來回打轉。
“叫什麼名字?”他的視線轉到蔺河生身上時,蔺河生開口問他。
“水漣。”水漣低眉順眼,乖乖巧巧回答。
蔺河生情不自禁蹙眉,過了會兒像是想到什麼,臉色一沉,回過頭對助理道:“晚點把他送走。”
“送哪兒?”蔺雨洲手往後一撥,把水漣往身後藏,站在台階上俯視他老子:“你想把他送哪兒?”
蔺河生面無表情,冷聲道:“哪來的送哪兒去,蔺家不留他。”
“我留他,和你有什麼關系?”蔺雨洲半點不怵他,嗤笑道:“平時不管我,現在倒是要在我面前擺老子威風,管天管地管到我養誰頭上,你自己心不心虛?”
他和蔺河生的關系實在不像外界說的父子和睦,火藥四濺的,摻雜了仇人成分。
蔺河生深吸一口氣,在外再怎麼叱咤風雲,回家面對青春期叛逆的熊孩子照樣氣到頭痛。
他調動全身涵養,好懸才把那陣火氣壓下去,低聲呵斥:“蔺雨洲,你是不是一天不找死就不舒服?”
“我養個小孩就算找死,你養我豈不是早暴斃了?”蔺雨洲聽了個莫名其妙的冷笑話,不陰不陽嘲諷蔺河生。
“你!”
蔺雨洲打量蔺河生再也維持不住好涵養的臉,忽地意識到什麼,半眯起眼,猝不及防問道:“他身份有什麼問題?”
蔺河生一哽。
水漣被蔺雨洲藏在身後,聽父子吃火藥似的吵架,一時間思緒又和飄萍般飄遠。
他要回到蔺洋身邊嗎?還是去某個未知的地方?
無處可去的驚慌漫上頭,他連是誰來處都無法定位,更别提去處,那要如何?
年紀尚幼,連自己都沒法做主,隻能聽從四方言語,随波逐流。
水漣下意識抓住蔺雨洲的衣服下擺,飄遠的思緒在聽見蔺雨洲的問話後,猛地從他身後探出頭,緊緊盯着蔺河生。
他的身世,尤其是種族,他和蔺雨洲兩個讨論半天都沒結果,難道蔺河生清楚?
水漣這雙大眼睛盯人盯久了,被盯的那個總會瘆得慌,蔺河生和他對視沒幾秒,就起了身雞皮疙瘩,石塊堵喉嚨心口似的,半天說不出話,臉色愈發難看。
“沒有。”他冷硬道,但蔺雨洲沒錯過他一瞬變換的臉色,窮追不舍:“做事總要有理由,這話你可是你教我的,還不準我忘,輪到你自己倒想違背?”
蔺河生雙唇張合,無數話語在唇邊醞釀,最後像是被他身體裡某種更強勢的力量碾壓下去,隻化作生硬的“沒有”。
蔺雨洲冷笑兩聲:“說不出來那你就别管了,你也别想着趁我不在送他走。你要真敢那麼幹,我保證你接下來沒有安生日子過。”
這話仿佛是什麼格外恐怖的威脅,配上水漣那雙暗紫色的眼瞳,蔺河生整個人被釘死在原地,半晌才陰沉一張臉瞪蔺雨洲。
後者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蔺河生雙手緊握成拳,連續深呼吸幾個來回,拼命忍住暴揍這糟心兒子的沖動,才恢複成平日古井無波的漠然狀态。
他低頭,視線再次落在水漣身上,然而這次的目光複雜悠長,遠比先前那輕飄飄的一眼更加沉重。
“蔺雨洲,你總有一天要遭玩心太重的報應。”半晌後,蔺河生冷冷道,“你好自為之。”
吵架沒吵過,還被兒子威脅,蔺河生回書房的背影都顯得格外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