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幾乎要為他的愚蠢而歎息了。
那位年輕的工人再次站出來,朝天花闆指去:“布洛克,我看得很清楚,要不是這位先生把你放倒,及時關閉了蒸汽閥門,現在你已經沒命了!”
衆人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了一枚深深嵌入牆體的齒輪,它顯然是從紡織機開裂變形的接縫處迸出來的。如果剛剛布洛克愣站在原地,齒輪鑲嵌的地方就不是天花闆,而是他的腦袋了。
另一個工人虛弱道:“南……異鄉人剛剛對布洛克說過:關閉蒸汽閥門,不然齒輪嵌進腦門兒!”
這是可怕的詛咒,還是救命的預言?一時間,所有目光都彙集到了異鄉人身上。
小薩布爾:“路希先生,這究竟是……”
路希站在紡織機猙獰的“屍體”邊,隻覺自己像在兇案現場揭開真相的偵探。餘光看到哈魯已經走近——很好,表演時間到了。
“很簡單,隻要把機器拆開,一看便知。由于外殼接縫處老化開裂,棉纖與水汽源源不斷地鑽入内部,裹纏在齒輪與軸承上,導緻機器運轉越來越吃力。為了讓它正常工作,這位布洛克先生隻好不斷加大蒸汽壓力。然而,内部元件已經在棉纖與水分的作用下磨損鏽蝕,高壓隻會讓機械結構嚴重變形。當壓力高到一定程度——”
路希看向一旁的“屍體”。“傳動軸瞬間斷裂,齒輪和碎片迸濺,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可、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沙維爾愣愣地看看機器,又看看路希。
“是它告訴我的。”路希屈起指節,輕輕敲了敲紡織機完全變形的外殼,“它發出了跟其他機器不一樣的聲音。就像人類病重時,呼吸聲會改變一樣。”
他故意給出模糊的比喻,把知識和經驗籠統化為“感覺”,“破案”過程中也盡量回避了技術細節。如果被追問,他會表示,自己對于蒸汽紡織機的粗淺了解,都來自哈魯圖書室的那本《紡織機械的工程奧秘》。
沙維爾一臉茫然,求證似的看向哈魯。
“做得很好!”哈魯目光灼灼地注視着路希,“幸好你反應迅速,及時關閉了蒸汽閥門,不然等外殼徹底開裂,碎片四處亂濺,後果不堪設想。”
周圍的工人想起那陣猛烈的“槍聲”,再看看紡織機外殼放射狀的凸起,禁不住白了臉。
他們看向路希的目光變得全然不同。
小薩布爾上前,向路希微微躬身。“路希先生,我代表薩布爾工廠,也代表在場所有工人表示感謝。因為你,一場預定的慘劇免于發生,今晚工人們都能平安回家。”
他随即向工人宣布:第一車間暫時停工,直至新一批紡織機就位,在此期間薪水照發。除了布洛克,所有工人齊聲歡呼起來。
“是時候讓‘創業夥伴’們退休啦。”薩布爾看着那些紡織機,輕聲自語。随後對哈魯道:“機械師先生,您有兩位非常優秀的學徒。”
哈魯笑得很開心。“是的!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成長為比我更加出色的機械師!”
返程路上,哈魯和沙維爾都一個勁兒盯着路希,一個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一個充滿懷疑,恨不得給他灌一壺吐真劑——黑市的煉金術士能搞出千奇百怪的秘藥,可惜不是一個小鎮少年能弄到手的。
路希已經向兩人提起了《紡織機械的工程奧秘》,至于那些推理——“碰巧被我猜對了而已。”他蒙混道。
“不,那絕不是湊巧!”哈魯說。沙維爾連連點頭,隻恨司機在場不能直言——哪兒有那麼簡單,這家夥絕對隐瞞了什麼!!
“是天賦!”哈魯堅定地說。沙維爾差點被口水嗆死。“隻有最頂尖的機械師,才擁有如此敏銳的直覺。”
旁人把路希的才能歸功于哈魯,哈魯又将之歸功于天賦。沙維爾癱在座椅上,心中彌漫着“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淡淡絕望。
卻聽哈魯繼續道:“我認識一位天才機械師,他說過類似話:‘好好聽,機器會對你說話的。’像你一樣,光靠聽覺,他就能夠判斷機械是否良好運轉。他還試圖把‘聽機器講話’的訣竅教給我,可惜我天資愚鈍,沒怎麼領會。現在想來,那其實是一種天賦。”
說話時,哈魯正望向窗外。此時,他們恰好又經過了那片廢棄礦場。不知因為心底的回憶,還是眼前的荒涼景象,他映在車窗上的神情顯得十分惆怅。
“哈魯,”路希輕聲問,“你說的那位天才機械師,就是移動工坊的創造者嗎?”
哈魯微微睜大眼睛,扭頭看向他,沉默片刻。“是的。”他最終承認道,“他是我的……導師,現在已經去世了,把最後兩件傑作,移動工坊和鐵男留給了我。”
沙維爾聽得很認真,隻小聲抱怨了一句:“哼,你從沒跟我提起過這位導師。”
哈魯誠懇道:“我原本打算,等你成為準機械師那天再告訴你的。”
沙維爾壓了壓帽檐,躲在下面不說話了。
“路希,我對薩布爾先生說的話發自真心,我相信,你和沙維爾可以成為最頂尖的機械師。我想作為引導者陪伴你們一程,其實也是出于私心——為了尋找有天賦的人,來繼承和發展導師的機械理念。”
哈魯黑閃閃的眼睛直直注視着路希。“路希,你怎麼想?”
“榮幸樂意之至。”這是他發自真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