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韶華一怔,回過神來,略帶詫異地看向她:“他親口說的?”
她可不覺得陸崖會直接承認自己擔心她。就算他真有這份心思,到了嘴邊,恐怕也早已被他剖析成另一種刻薄的說辭。
茯苓心裡頓感不妙。
在她看來,相爺向來冷淡疏離,何止是不近女色,簡直是厭惡女色。可對小郡主的态度,卻完全不同。若說從前陸崖厭世如常,如今卻破了例,那唯一的解釋便是——小郡主,遲早是她的另一位主子。
她原本是想替主子添些好印象,哪知話才出口,謊言便瞬間被戳破。
怪她嘴笨……
來不急懊惱,茯苓忙轉移話題道:“相爺吩咐過,要仔細查探皇後宮中的每一處,今日晚膳撤下時,我再想辦法測測。”
紀韶華瞥了她一眼,瞧着她那生硬的掩飾,竟有幾分像她家主子的模樣,不由輕笑:“行了,我了解陸崖,他說不出這種話。”
茯苓張了張嘴,掙紮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解釋道:“相爺雖沒直說……但吩咐我的時候,确實動怒了。”
是我以死謝罪也難抵罪過的怒意。
她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又補上一句:“主子他,很少動怒。”
話音落下,茯苓心裡一緊,隐隐覺得自己好像說多了,正想着如何彌補,卻被紀韶華擡手打斷。
紀韶華垂眸輕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衣角。
細細回想,她才發覺,陸崖确實極少動怒,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像個局外人般冷眼旁觀。
唯一一次失控,還是在前世——那一日,他從三皇子的追殺中救下她,左臂被毒箭射穿,卻隻是冷冷封住筋脈,強忍劇痛,匆匆帶她回府……
急促的馬蹄聲踏過城門,一衆身着黑衣暗影策馬闖入中京,卷起黃沙塵霧,模糊了來者的面目。
城民四散避讓,而巡城守将見狀,急忙帶人上前阻攔,卻在看清領頭之人,乃是當朝陸相時,臉色驟變,立刻揮手叫停追擊,衆人退下後,皆裝作沒看見一般,繼續巡城。
有暗影先行一步,此時相府偏院内,已候滿了府中醫師與用毒高手。
陸崖抱着紀韶華疾步踏入,腳步雖穩,卻隐隐透出幾分淩亂,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都給我過來。”
衆人慌亂上前,欲查看傷勢,卻見小郡主身上并無明顯傷口,一時間面面相觑,又有些愣怔瞥向滿身血漬的陸相,一時竟不知道究竟該先看哪個?
陸崖表情陰沉狠戾,突然伸手掐住其中一名府醫脖子,将他狠狠丢在榻邊,聲音冷如寒冰:“看!”
又在瞥見榻上紀韶華那茫然慌亂的神情時,迅速撇過了頭。
這下不必陸崖多言,衆人也已明白過來,不敢耽擱,紛紛圍上前給小郡主把脈看診。然而一個個診完,卻無一人敢開口,隻是冷汗涔涔跪倒在地,連搖頭的勇氣也無半分。
沉默,在屋内彌漫顯得愈發壓抑。
一名膽子稍大些的府醫,擡頭瞟了一眼陸崖左臂的傷,顫聲開口:“相爺,我們……先給您看看左臂的傷……”
陸崖回過頭來,竟是滿目猩紅,眼底是難以掩飾的嗜殺之意。
他怎能不懂他們的沉默意味着什麼——
無藥可救,他們不敢說。
他這輩子,從煙花柳巷中掙紮而出,避過食人骨血的大院高牆,爬上這權傾朝野的高位,他從不信命,一生都在與天鬥,與命争。
又怎能接受,她的命已盡?
“解不了毒,就去死吧。” 陸崖咬牙冷笑,擡腳便狠狠踢在那府醫的胸口。
那人如斷線風筝似的,被踢飛數米撞到牆角才停下,當即便是一大口鮮血從口中吐出,癱軟倒地,沒了氣息。
屋内一片死寂,衆人噤若寒蟬,跪伏在地。
陸崖目光森冷,如看死人一般,擡手便欲再殺一個。
一直沒說話的紀韶華,卻在此時木然地開口:“陸崖,讓他們看看你的手吧。”
隻一句話,他胸中滿腔的怒火忿恨瞬間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無力與悲茫。
沉默片刻,他随手抓起一個跪着的府醫,轉身離去。
紀韶華望着那背影,明明背脊直挺,她卻莫名覺得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得他走的每一步,都那麼沉重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