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賀雲洲笑道。
陸知涯有些氣惱,按賀雲洲的習慣,如果這樣問,那必然是被自己猜中了,他不過想知道這中間是哪個環節不夠缜密而已。
“我說對了?”陸知涯反問。
“也對也不對。”賀雲洲起身來,讓陸知涯跟他一道去花廳裡坐定了,才緩緩道,“去給師父掃墓之前,我确實不知道她的來曆。你可記得我們回程路上遇見的刺殺?喬逸躲在暗處,想趁亂把李娴帶走,隻是最後沒有成功,反而暴露了行蹤。我讓人追查,才知道他是李繼的副将。李娴的身份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喬逸的孩子,為了紀念自己敬重之人,才改了姓;要麼,她就是李繼的女兒。”
見陸知涯望着院子裡不語,賀雲洲歎氣道:“既然話說到這裡,今日便索性與你坦白。之前沒對你言明,就是因為李繼的罪名和你父母的真正死因,可能都跟甯王有關。讓李娴去京城,就是為了能查一查當年有關的舊檔。即便是檔案記載不詳,總還是有知情的舊人在。你若将李娴的身世早告知甯王,怕是她在京城裡更加危險。甯王遠在甯州鞭長莫及,但是太後還在宮中,隻要甯王傳消息給她,要找滅口的方法并不困難。”
陸知涯盯着賀雲洲,他一向從容淡定,心中算計得明明白白。他覺得看賀雲洲就像在凝視一汪深潭,水幹淨清澈,但見不到底。
賀雲洲所走的每一步棋都擺在他面前,他看見了,卻不能完全猜透背後那些看不清摸不透的深意。
“有道理。”陸知涯有些喪氣,但臉上還是挂出笑意。“這樣的天氣,枯坐無聊,我且出去逛逛,耽誤的功夫明日給你補上。”
他說罷也不等賀雲洲回應,便大搖大擺往外去了。
陸英從後院閃身進來,立在賀雲洲身邊,正色道:“我覺得他生氣了。”
賀雲洲斜了他一眼,笑道:“原是我不該瞞着他,這也是為了他和李娴好。氣就氣吧,過幾日就好了。”
“你說他這是去哪裡,不會是給甯王傳信吧?”陸英問。
賀雲洲輕輕一笑:“他的心不是沒有疑惑,不過嘴硬罷了,要有了實證才願意徹底相信。賭十兩銀子,我來猜猜他的去處。”
“公子最近可是手頭緊?怎麼老惦記從我兜裡拿錢。”陸英不屑道,“不如我來猜一猜,若是對了,你給我二十兩?”
賀雲洲擡手示意他說,陸英得意地吐出三個字:“相宜樓。”
陸知涯還在街上的時候,坐在二樓窗邊的雲绡已經看了。他前腳跨進門檻,雲绡已經迎了上來,詫異道:“看着雨不大,公子怎麼一身水珠子。”
她用手帕替陸知涯拭去頭發上的雨珠子,一邊帶他往樓上去,一邊讓人送熱帕子過來讓他擦臉。
此刻還不到時候,相宜樓裡賓客不多。雅室裡比外面溫暖多了,清甜的香味彌漫在整個屋子裡,天光不好,屋裡點着琉璃燈,門口和内室間搖晃的珠簾在燈光下晶瑩剔透光彩耀眼。今日的雅室與他之前進過的都不一樣,不像是待客用的,倒像是姑娘家的閨房。
“這屋子……”陸知涯皺眉思考,不知道用什麼言語形容合适。
“怎麼了?”雲绡替他斟了茶來,“這是我的屋子,公子有何指教?”
陸知涯恍然:“我就說嘛。指教不敢當,隻是沒想到精明的老闆原來背地裡也全是小女兒心思。”
他接過雲绡遞過來的茶,邊喝邊欣賞架子上放着的一隻竹制的八方雕花鳥籠。從頂上的提鈎到底下的墊腳,連籠子裡的水盒食盒也有花樣裝飾,做工精巧,雕刻的花樣極為繁複。
“怕是要九天上的鸾鳳才配住這樣的籠子。”陸知涯玩笑道。
“鸾鳳哪裡會被籠子關住,”雲绡在暖榻上坐下,笑岑岑地看着他,“不瞞公子說,這相宜樓就是比照着它建的,可還相似?”
陸知涯一怔,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轉頭笑道:“人生在世,誰不是被籠子罩着。一時失言,姑娘别見怪。”
雲绡笑着搖搖頭。
陸知涯看一旁放着架琴,便坐到旁邊,笑道:“我來彈一曲,算是給姑娘賠罪了。”
“倒不知公子還通琴藝。”雲绡驚喜道。
“說不上通,早年學過幾日,怕是手生了,姑娘見笑。”他撥了撥琴弦,贊了聲好琴,開始彈一曲《陽關三疊》。
曲罷,雲绡起身過來,歎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公子這是遇到什麼傷懷之事了?”
陸知涯挑了挑眉:“隻會彈這曲子罷了。”
“我倒是從琴音中聽到了些許被人辜負又無人理解的失落。”雲绡笑道,“隻是此時不宜飲酒,今日有新做的點心,公子可要嘗嘗?”
點心是糯米糕,上面澆了蜂蜜熬的糖汁。
“這是晉州的點心,還有些說法。”雲绡替他夾了一塊放在白瓷碟子裡。
“是什麼?”陸知涯咬了一口,倒是軟糯清甜。
“晉州多商人,一年四季除了過年都在外面行走。家裡人心疼他們在外奔波勞苦,也怕萬一有了新歡便忘了家裡的糟糠。年過完了,也是離家的日子,家裡妻子便要做這糕送行,要出門的人念着家念着家裡的人。”雲绡歎了口氣:“隻是人心哪裡是一塊糕就粘得住。”
“自古最難琢磨的就是人心。”陸知涯笑道。
“那便不琢磨,”雲绡莞爾一笑,“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陸知涯回味似的将這兩句喃喃念了幾遍,沉思了片刻,放下筷子笑道:“若眼前人對你并沒有開誠布公,可還值得憐取?”
“公子這話太癡,”雲绡拿手帕掩口笑道,“不過若依我的見識,值不值得還需細細分辨。”
她起身走過去倚在窗邊,從窗縫裡看着外面煙雨迷蒙的湖面:“或許是我見過的人太多,已經沒精神去挨個的較真了。隻要沒想害死我,一律都當好人對待。”
陸知涯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再說下去更沒意思。他起身過去,笑道:“本來想獻醜博姑娘一笑,沒想這醜獻得着實大了些,倒惹出姑娘的惆怅來。”
“陰雨纏綿,突然有些感慨罷了。”雲绡眉目婉轉,“不如我來彈一首《平沙落雁》,既應了公子的《陽關三疊》,也換個天地廣闊的大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