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民政局。

簡雲按照預約時間到達，他繞開門口“愛重啟·夫妻和解服務”的攤位，謝絕了志願者遞來的花，徑直走向窗口。

在簡雲整理第三遍文件時，玻璃門被一束沾着水珠的向日葵撞開。方北把滴着水的花束怼到工作人員面前：“離婚送向日葵吉利嗎？這玩意兒能榨油還是能嗑瓜子？”

他轉着車鑰匙晃到簡雲身邊坐下，薄荷混着威士忌的氣息撲在協議書上。方北今天仍然穿着一貫的黑色高領毛衣和黑色定制大衣，倒十分襯這離婚的景。

“簡總連離婚申請表都要用瘦金體填？”方北用鋼筆尖戳着表格，突然笑起來：“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寫情書，你非要用紅筆批改語法錯誤？”

簡雲握筆的指節泛白，鋼筆帽在桌面上輕輕滾動。方北傾身去撈，袖口滑落間露出腕内側蜿蜒的墨痕——青灰色霧霭自脈搏處升騰，像洇開的墨團攀附靜脈生長，邊緣還泛着新鮮的紅腫。

“你紋身了？”簡雲脫口而出時自己都怔住。這不該是離婚登記日該有的對話，可那團青灰色霧霭裡分明藏着某種熟稔的輪廓。

方北故作漫不經心扯開袖口：“昨天剛紋的，像不像暴雨前的積雨雲？”他轉動腕骨展示陰影變化，“紋身師說這種暈染技法最适合表現……”

“這是雲？”簡雲打斷他的滔滔不絕，目光在墨痕間逡巡。那些破碎的筆觸突然重組——三團墨雲各自洇開，一團劈出枯筆飛白，一團環抱暈染成霧化月牙，一朵折角炸裂出雨點，“YUN”三個字母的輪廓消融在水墨氤氲中。

“身份證和結婚證。”工作人員敲窗提醒打斷了簡雲的凝視。

“結婚證啊……”方北拖長音調，從錢包裡摸出身份證後，又從夾層抽出一沓子照片，擡手對工作人員示意：“不好意思，東西太多了，我找找啊——”

簡雲皺起眉頭，不知道方北在搞什麼花樣，他視線往照片上一掃，卻忽然整個人僵住。

…………

“你說，這張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2004年，環球嘉年華。”

“我是問你，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是……咱們兩個小時候去嘉年華玩，那時候我說想要一個□□熊，但是你投籃沒有中夠，所以你生氣了……那次？”

“對了。那這張呢？”

“06年B市國際車展……”

“還有這張呢？”

“這張是……”

…………

“這張還記得嗎？”方北慢悠悠地在錢包夾層翻找結婚證，忽然抽出張泛黃的拍立得。他遞到簡雲面前，手肘撐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台面上，壓低聲音問：“眼熟嗎？”

簡雲指尖碰到塑料封套時抖了一下——畢業典禮的烈日穿透相紙撲面而來。畫面裡他正為方北整理學士帽的流蘇，方北歪着頭笑得恣意。最刺目的是自己眼中晃動的波光——他怎麼都沒想到，那些在鏡片後藏了二十年的情愫，竟被某個陌生鏡頭切割成具象化的愛意。

“哪來的？”簡雲用指腹摩挲照片邊緣的咖啡漬，雲絮狀的褐斑恰好漫過自己發紅的耳尖。他清楚記得典禮當天方北嫌流程繁瑣早退了，更不記得有誰在禮堂立柱後舉起過相機。

方北轉動着無名指上的婚戒，目光灼熱地盯緊簡雲：“你猜那杯冰美式潑得巧不巧？當時有個攝影系愣頭青差點被你用論文砸暈，還敲詐了我五百刀買下這張照片——”他忽然噤聲，看着簡雲用西裝袖口反複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這樣就能抹去照片裡快要溢出來的溫柔。

工作人員猛地推開玻璃窗，震得簡雲手一抖：“證件找齊沒有？後面還有十二對夫妻排隊呢！”她的美甲敲擊着方北扔出來的照片，“這些無關物品趕緊收走！”

"怎麼無關了？"方北突然把向日葵插進窗口，濕漉漉的花盤擋住工作人員視線。他壓下心髒的狂跳，轉頭對簡雲挑眉：“這是我們婚姻的見證——不，确切地說，是我們愛情的見證。你說是吧？”

“愛情的見證？”簡雲忽然輕笑出聲，這罕見的嘲諷語氣讓方北脊椎竄上一陣麻意。“方少定義的愛情，是我的獨角戲還是你的受難史？現在擺出受害者的姿态，是想要我給你這十年的‘牢獄之災’磕頭謝罪嗎？”

方北的喉結在黑色高領毛衣下滾動，喉嚨像壓了千斤重的鑄鐵，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緻命錯誤：他竟把簡雲這些年的退讓當成了懦弱。

簡雲在申請人一欄中簽上端正的名字，寫下最後一筆的斜點時，鋼筆尖劃破了表格。

方北忽然注意到，簡雲手裡的筆是他們結婚時收到的賀禮，筆帽鑲着方家祖傳的藍寶石。這些年，簡雲隻用它簽最殘酷的商業裁決：裁員名單、對賭協議、破産清算。而此刻，同樣的手指正在他們的離婚申請上劃出更決絕的筆鋒。

簡雲将表格調轉方向：“方先生，請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