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午後,方北走出蘇黎世機場的航站樓,沁涼的阿爾卑斯山風香拂面而來,帶着雪山融水的濕潤。方北耳邊掠過德語法語的交談聲,點燃了闊别八小時的煙。
“Monsieur Fang?”穿白大褂的接機人員舉着名牌,不确定地詢問。
方北點頭,用法語簡單打過招呼,将才吸了一口的煙碾滅,坐進機場門口的車裡。他把額頭抵在車窗上,看着自己的呵氣在玻璃暈開又消散。
手機在掌心震動,方北按下接聽。
簡雲的聲音裹着鍵盤敲擊聲和文件翻動的沙沙聲從耳機傳來:“落地了?”隔着六小時時差,方北仿佛看見他穿着挺括的襯衫坐在高盛乏味的實習生工位上——原本簡雲執意要跟來,方北多番勸阻無果,直到他說了一句“有些事我得自己解決”,簡雲才作罷。
“嗯。”方北心不在焉地翻着各色情人發來的邀約,卻還是忍不住點開了那個陌生女人發來的照片——九歲的女孩肚皮蠟黃,皮膚下蜿蜒着猙獰的血管。
簡雲正說着實習組裡的派系鬥争,卻沒聽到方北的回應,忽然頓了頓:“方北?”
山雪正在融化,冰川水沿着山脊汩汩流下,方北聽到自己聲音裡的幹啞:“蘇黎世比紐約冷。”
耳機裡傳來椅子拖動聲,簡雲走到消防通道,望着烈日下的哈德遜河,輕聲說:“紐約今天體感溫度46度,家裡空調壞了,晚上隻能開着窗睡覺。”
“别開窗睡覺,不安全。我馬上聯系人去修。”方北調出物業經理的WhatsApp,手指在屏幕上敲出聲響。
“方北。”簡雲沉默良久,突然放輕的聲音讓方北脊椎發麻,“不捐也沒關系。”
方北愣住,半晌才聲音極低地開口:“她才9歲。”
“我知道。”簡雲握緊了手機,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她……也是你父親的私生女。”
方北自嘲地笑了:“也是,他的私生子不隻這一個。今天捐肝,明天捐腎,後天我就該被做成标本釘在方家老宅裡了。”
無須多言,簡雲已經知道了方北的答案。他望着腳下紐約港裡的貨輪,像一條條擱淺的金屬鲸魚:“方大神醫以命易命,令在下五體投地。隻是在下聽聞神醫本是嗜酒如命之人,此番金盆洗手,又打算如何鎮住這肚裡酒蟲呢?”
方北忍不住笑出聲來,心上陰雲散去大半,重重歎息一聲:“戒酒一年,想想就難熬。”
簡雲聲音裡的笑意未達眼底:“我會監督你,威士忌、白蘭地、哪怕馬天尼裡的酒漬櫻桃——”
方北笑了兩聲:“那你得寸步不離了。”
“放心。”簡雲的後背如同觸電一般,握緊了手機低聲說,“寸步不離。”
方北推開病房門,掀動門前懸挂的千紙鶴風鈴。北歐淡泊的陽光穿過窗棂,照亮床上女孩蒼白的臉和垂落的發絲。她正用蠟筆畫畫——方北一眼就看出來,是那隻會中國功夫的熊貓。
方暖暖聽到聲響,擡頭就看見一個帥氣的陌生男人站在門口,眼睛頓時和笑容一樣亮了起來:“是熊貓哥哥嗎?護士姐姐說捐肝的哥哥像熊貓一樣勇敢。”
方北僵在門邊。床邊的女人局促地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下,欲言又止地望着方北。
“方正呢?”方北向床邊走去,努力讓聲音顯得冷漠。
“阿正、啊不,他……在和醫生談話。你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對不起……本來應該去接你的,可是暖暖離不開人……”沈知微轉身找茶葉,卻不小心碰翻了保溫杯,熱水濺到白皙的手臂上,迅速燙出一串紅痕。
“不用麻煩。”方北攥了攥拳頭移開視線,卻再次對上女孩熱烈的目光。
方暖暖仰起笑臉,酒窩在臉頰上漾開:“我叫暖暖,媽媽說接受禮物要說謝謝。”說着,她從毯子下抽出貼滿卡通創可貼的手,抓住了方北的手指。
方北觸電般抽回手,卻不小心撞翻了她膝頭的鐵皮盒,五顔六色的千紙鶴傾瀉而出。方北趕忙去撿,卻忽然看見——每隻千紙鶴的翅膀上,都歪歪扭扭寫着"謝謝熊貓"。他的手像是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頓時停在半空。
“熊貓哥哥?”方暖暖輕聲叫他,睜大眼睛。
方北垂下眼睑,緩緩吐了口氣,俯身将散落在地的紙鶴一一撿起,放回女孩的鐵盒裡。
“你為什麼要折這麼多?”他聲音有些啞,像是無意間問出口。
“因為醫生叔叔說,隻要我折滿一千隻紙鶴送給熊貓哥哥,願望就能實現!”方暖暖笑得眉眼彎彎,伸出手指比劃着,“我已經折了七百二十一隻了,媽媽也幫我折了一些。”
方北擡眸,看向一旁的女人。
她站在那裡,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似乎想開口,又遲疑着不知如何措辭。她的手臂上還留着剛才被熱水燙出的紅痕,卻像是全然不覺疼痛。
方北收回目光,淡淡地問:“……什麼願望?”
方暖暖的笑容更甜了:“我希望媽媽不要再哭了。”
房間裡的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
方北的指尖微微收緊,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擡起眼,看向床邊的女人——這個他厭惡到甚至不願正眼去看的情婦——她的眼裡閃過慌亂,像是被當場拆穿了心事,倉促地移開了目光。
沈知微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嗓音有些啞:“暖暖,别亂說……”
方暖暖卻眨巴着眼睛,歪着腦袋認真道:“可是媽媽真的總是偷偷哭啊,尤其是爸爸不來的時候……”
方北微微蹙眉,握着鐵盒的手緊了緊。
沈知微的神色更慌亂了,似乎想要岔開話題,卻被病房門口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
方正站在那裡,西裝平整,一絲不苟,眉宇間帶着不怒自威的冷漠。他掃視房間,目光在方北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向床上的方暖暖:“暖暖,今天有沒有聽醫生的話?”
方暖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但還是點點頭:“有的,爸爸。”
方正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般,随即直起身來,望向方北。
“出來聊聊。”他語氣平靜,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方北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放下鐵盒,跟着方正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