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六月，紐約開始進入最悶熱的時節，陽光仿佛從天空裡潑下來，黏膩、刺眼，連地鐵都像蒸籠。

但那天一早，方北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在廚房轉悠，煎蛋、烤吐司、連果汁都提前壓好了。

“你今天心情這麼好？”簡雲靠在廚房門口，端着牙刷含糊問。

“我媽來。”方北一邊翻煎蛋一邊說，語氣帶着些久違的輕快，“她上次來美國我還在上大一，飛一趟太折騰了。”

“她說帶了你最愛的五仁月餅，”簡雲提醒，“還有你爸寫的‘慰問信’。”

“别提他。”方北皺眉，“今天隻許出現一個家長。”

午後，許婉心抵達。

她依舊風姿雍容，一身米白色連身裙，口紅塗得精緻，拎着禮盒和香水，踩着五厘米的細跟鞋走在JFK機場出口，一路被人回頭率圍觀。

“哎喲，小雲——”她一見人便笑，揚着手包就往簡雲這邊走，“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啦？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

她親了親簡雲的臉頰，又拍了拍方北的肩：“你也是，眼圈都黑成熊貓啦。這項目是打仗伐？”

“創業就是打仗。”方北笑着說，“根本沒時間睡覺。”

“我跟你講哦，”許婉心語氣溫柔中帶着點戲谑，“再這麼搞下去你頭發就不保了。你爸爸說你像他當年做合夥人那陣子——頭頂先秃。”

三人回到公寓，許婉心堅持要親自下廚。她提前讓人從國内空運了一整箱食材，說是要給簡雲好好補補：“你清口慣了，阿姨給你做響油鳝絲、蝦仁燴藕尖，還有你小時候最愛的松子桂魚。”

她換上圍裙，利落地把頭發盤起，一邊蒸蛋一邊感歎：“這紐約廚房小是小，好在你們冰箱還算清爽，我看國内現在年輕人啊，冰箱一打開全是預制菜。”

飯桌上菜肴精緻，色香味俱全，許婉心笑着給他們夾菜，一邊說着最近國内的見聞，哪家富二代被送去進修了、哪家豪門鬧出家事，哪家星二代偷偷結婚，話題輕松又帶點熱鬧的煙火氣。

“這房子挺不錯的。”許婉心掃了一眼屋子，“陽光好，格局也舒服。要不是離地鐵遠點，我都想留下來住幾天了。”

方北笑着夾了塊藕尖放進她碗裡：“那你就多住幾天，我這邊反正也要準備商業計劃給投資人看。”

“你還準備什麼商業計劃呀。”許婉心喝了口玫瑰露酒，語氣溫溫柔柔的，“都要回國了呀，爸爸那邊已經定下來了。說你這項目做得還不錯，看着也像那麼回事，做個項目經理正合适。”

她笑着繼續：“不過他說啦，電競這種東西說到底不算正經生意，玩玩可以，真要落地還是得搞點實業出來。他給你留了個位置，和上市前的幾個核心闆塊挂鈎的，你要是早點回去還能自己挑團隊。”

餐桌上瞬間安靜了三秒。

簡雲夾菜的筷子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方北動作沒有停，隻是輕輕笑了一聲：“什麼？”

許婉心仿佛沒意識到異樣，自顧自補充道：“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回來正好磨磨。哎對了小雲，你方伯伯也給你安排了——”

“你說誰要回國？”方北的聲音打斷了她。

語調不重，卻極輕極冷。

簡雲緩緩擡頭，看着方北臉上的表情一點點變了。

方北眼睛亮着，卻像是失焦了，嘴角還挂着笑意，像是強撐着不在客人面前失态。

許婉心察覺出氣氛不對，怔了怔：“你……你不是早就知道——”

方北緩緩把筷子放下，盯着桌面看了一會兒，仿佛在确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你說，”他慢慢開口，語調很輕，“他那邊已經安排好了？”

許婉心皺眉：“你爸當然得安排啊。他也怕你在國外混太苦……”

“所以我做的這些努力，從一開始就沒人在意，對嗎？”方北盯着她，笑意幾乎要裂開，“簽證？計劃？融資？他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我怎麼走都得走回去？”

許婉心有些慌了，手裡的筷子頓了頓，語氣軟了下去：“小北，你别激動呀，媽媽剛才也就是随口一說，還沒定下來呢……”

“我不激動。”方北卻沒有看她，而是轉向簡雲，聲音輕得像要溢出喉嚨：“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簡雲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權衡什麼，最終輕聲開口：“我不知道會這麼快……但我一直在準備你留不下來的可能。”

方北氣極而笑：“但你看着我每天熬夜寫計劃書，跑孵化器，練PPT，排演融資會，你一句話都沒說。”

“我隻是……”簡雲終于開口，嗓音發緊，卻盡量控制住情緒，“我隻是想讓你有一點希望。”

他看着方北的眼睛，像是努力要把自己說服，也要說服對方，“那時候你已經撐不住了，每天晚上失眠、喝酒、摔鍵盤……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幫你。”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往外抽，“哪怕隻是拖一拖，讓你别那麼難受……也好。”

“拖一拖。”方北雙手撐在桌面上，骨節繃得發白，“你把我當什麼？病人？小孩？哄一哄就過去了？”

“不是。”簡雲看着他，眼裡第一次有些微的紅，“我隻是……不忍心。那段時間你真的像是要垮了，我怕你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了。”

“所以你就讓我繼續做夢。”方北笑着說，“你把我當成一個精神病人，别醒，讓他做夢，夢裡多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當然不是。”方北語氣忽然低了下來，“你隻是，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沒得選。”

簡雲沒有說話。

他知道方北的這一瞬間，是從理想主義的天台狠狠墜下來。所有努力、所有掙紮，所有“我以為我能赢”的幻覺，都被親人和親密的人聯手按滅。

方北望着他，眼裡有壓抑的火光。

“你騙我。”他咬字極輕，“你說你站我這邊，你說你幫我選出路——其實你隻是想看我不那麼痛，好讓你自己心裡也好受一點。”

簡雲的唇動了動，最終隻是低聲道：“對不起。”

那一刻空氣像凝固了一樣。

許婉心坐在一旁，臉色已經變了幾回。她原本還想打圓場，嘴唇動了動，到底什麼都沒說出來。

“小北……”她試着開口，聲音有些發虛，“你别這樣，有話慢慢講，媽媽不是那個意思——”

方北卻像是聽不見一樣，緩緩站起身。椅子在地闆上拖出一聲細微的響動，他拿起外套，動作裡透出一種近乎本能的逃離。

“去哪？”簡雲下意識站起來。

“出去透口氣。”方北嗓子發緊，像是沙子刮過的啞。

“外面那麼熱。”簡雲伸手想攔，“你先坐下，冷靜一點再說。”

“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方北停住腳步，沒有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