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由遠及近,簡雲猛地擡起頭。
兩人目光在那一刻對上。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瞬。
簡雲擡眼。眼神幹淨卻透着倦意,像是連夜被雪砸過的湖面,靜得發涼。
他隻是看了方北一眼,随後移開視線,淡淡問:“怎麼找到這兒的?”
方北沒有回答,隻是在他身邊蹲下,眼神在他手指間停留片刻:“你手抖得厲害。”
簡雲卻仿佛沒有聽見,聲音極輕:“他還在裡面……他們說血壓掉太快了,不一定能搶回來。”
他沒有說“容皓”,也沒有說“我的朋友”。仿佛一旦加上任何情緒成分,就會讓這句話承受不起。
他垂着眼,聲音更輕了一點:“我救不回我爸……也沒救回我媽。”
“現在——”他輕笑一下,沒有任何溫度,“也快救不回他了。”
方北喉頭動了動,伸出手,想落在他肩上,卻在空中頓住。
簡雲卻突然開口,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他一直說,他不怕死。”
“他說,死沒什麼可怕的,怕的是走之前都沒人記得他曾經活過。”
那聲音很平,很慢,像是在縫合舊傷口,一針一線,縫得比什麼都仔細。
“那你記住了嗎?”方北終于問。
簡雲轉過頭來,眼神幹淨而蒼白,像是拂去塵埃的雪。
“我記住了。”他說,“所以我才不能輸。”
他沒有哭,但方北看見了他眼角泛紅的血絲,和手背上一道深深的月牙痕——那是他自己掐出來的。
門外風雪未歇,走廊依舊寂靜。
他們誰都沒說“怕他死”這三個字,但空氣裡每一秒的沉默,都在往那句未出口的話靠近。
直到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搶救室另一側傳來,簡雲和方北同時起身。
程疏白摘下口罩,眼底有疲憊,卻比剛才輕松了一些:“暫時穩定下來了。”
簡雲心頭一震:“真的?”
“暫時。”程疏白點頭,“但要繼續觀察,輸血和激素反應不算太差,接下來就看他自己撐不撐得住了。”
“謝謝。”簡雲聲音發啞,低頭抿住唇。
方北也松了口氣,低聲道:“能看看他嗎?”
“等麻藥退一點就能進去了。”程疏白拍了拍方北的肩,“你們先休息一下,他醒了我第一時間告訴你們。”
兩人回到走廊的長椅上,坐得更近了些。
十幾分鐘後,護士悄悄走來:“他醒了。”
簡雲推門而入時,容皓剛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混沌,像剛從一場太沉的夢裡掙紮上來。護士正在調整點滴,監護儀的滴滴聲安穩而規律。
“怎麼……”容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你們倆……是來守靈的?”
簡雲皺眉,走到床邊:“閉嘴。”
“我這是奄奄一息啊,不說話就真的快死了。”容皓咧咧嘴,努力撐起一點笑,“你們倆,站在這……跟黑白無常一樣。”
方北在一旁把椅子往病床邊一拖,啪地坐下:“你嘴還這麼賤,看樣子死不了。”
“别這麼快下結論。”容皓喘了口氣,靠回枕頭,“剛才你們要是晚來兩分鐘,說不定我就走了。現在想想,還有點虧——都沒來得及交代遺産。”
“你有遺産?”方北挑眉。
“有啊,一堆未寫完的情書。”容皓朝簡雲努了努嘴角,“都給他了,好好保存啊。”
簡雲沒理他,隻是拉了拉他肩上的毛毯,輕聲道:“别說話了,留點力氣。”
“哎,你别對我這麼好。”容皓閉了閉眼,“你越這樣,我越舍不得。”
那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落,連呼吸都裹着一層濕潤的暖意。
簡雲的手頓了頓。
“我有件事得說。”容皓忽然睜開眼,看向方北,“我知道我沒什麼資格,但人之将死,其言……應該聽聽吧?”
方北點點頭,語氣輕:“你說。”
“你不是喜歡他嗎?”容皓問。
空氣頓住一瞬。
“喜歡啊。”方北答得坦然。
“那你躲什麼?”容皓輕笑一聲,眼裡水光浮動,“我天天跟死神面談,知道最沒勁的事是什麼嗎?”
“不是疼,不是苦,”他說,“是你發現自己這輩子唯一想靠近的人,其實也沒離多遠——但你就是沒伸手。”
他轉向簡雲,眼神柔得像一尾快要沉底的光,“而你……他伸手的時候,你就别再躲了,好嗎?”
簡雲低頭看他,唇緊抿着,沒有出聲。
“聽話。”容皓閉上眼,氣息緩慢卻還平穩,“你們不抱緊點……我死都睡不踏實。”
這話一出,方北忍不住笑:“真拿你沒辦法。”
簡雲輕聲道:“你閉嘴休息吧。”
“唉……”容皓歎氣,“我要閉嘴了你們又不懂事……那我死得豈不太冤?”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羽毛落在湖面,波瀾不驚。
方北看着他,忽然伸手,輕輕按住他蒼白的手背,低聲說:“行,聽你的。”
簡雲在旁邊點了點頭。
容皓的眼角這才緩緩彎了起來:“那……我先睡一會兒,你們别吵。”
燈光下,他像個終于偷得安眠的孩子,嘴角還帶着一點不死心的笑意。
窗外風雪停了,天色正微微亮起。
淩晨的醫院格外安靜,隻有儀器偶爾滴答一響。容皓沉睡着,面色平和,仿佛真的隻是累了。病房裡開着暖氣,稀薄的晨光将他削瘦的臉映得蒼白又幹淨。
兩人一左一右守着他,一個坐在床邊,一個靠在窗下的折疊椅上,誰都沒說話,也沒有睡意。時鐘滴滴答答地走着,像踩在一根繃緊的線之上。
“你先去休息吧。”簡雲輕聲開口,“我守着就好,晚點你再回來換班。”
方北點點頭,剛準備起身,忽然又頓住了動作。他皺了皺眉,望向床上的容皓。
“他……”他嗓子發緊,低聲說,“他已經走了。”
簡雲一怔,随即猛地轉頭去看容皓的臉。
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嘴角還挂着那點溫柔的笑意,像是沉進了最深的一場夢。
“怎麼沒報警……”簡雲呢喃。
方北慢慢站起身,眼神落在床邊空置的心電監護儀。
“他說戴着那東西睡不安穩。”他低聲解釋,聲音有點啞,“前半夜他說不舒服,我幫他拿掉了。”
簡雲眼底一點點紅了。
沒有警報,沒有告别,沒有驚擾任何人。
容皓用一種幾乎溫柔的方式,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身邊離開了。
簡雲站起身,走過去,把手輕輕搭在容皓冰涼的手背上,許久,什麼也沒說。
他的指尖無意間觸到容皓手上那枚素圈戒指——戒面極薄,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廉價,可正因為這樣,才像極了容皓——倔強卻從未逾矩的愛。
簡雲的手指微微一頓。他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無名指。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戒指。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枚冰冷存在的重量。可當此刻它與容皓的那一枚重疊在他人生的終點——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那不是“離别”的紀念,而是“記得”的證據。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将自己的手指貼在容皓指間,兩枚戒指輕輕相觸。
一聲極輕的“咔哒”。
簡雲垂着眼,睫毛微顫。那是一場無聲的緻敬——緻敬那個在生命盡頭,還願意送出祝福的人。
也是,在這個世間隻剩他一人記得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