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B市,高樓像一座座冷寂的燈塔,窗外風雪初歇,地面上還殘留着未化盡的冰霜。
方北從清晨回到住處就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直到午夜,手機屏幕亮了一次又一次。他刷着評論,刷着粉絲們對“口罩哥”突然斷播的猜測。
他隻發了一句話:
“今晚停播,朋友走了。”
沒有情緒,沒有解釋。
方北坐起來,盯着聯系人列表上那個名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懸停,遲遲沒按下去。
他其實不是特别想說什麼。
他隻是忽然很想知道,那些容皓從未講過的事,那些他來不及問的、來不及聽的部分,到底還有多少藏在别人眼中。
終于,他還是按下了撥号鍵。
電話響了兩聲,很快被接起,傳來祁深懶散含笑的聲音:“怎麼這個點兒想起我了,方先生?是公事……還是私事?”
方北沒有開場白,嗓音有些發啞:“容皓走了。”
電話那頭的沉默像水面瞬間凍結。
祁深像是在确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半晌後低聲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淩晨。”方北低聲道,“他走得很安靜。”
“那孩子……果然沒有多撐太久。”
方北沒接話,隻擡手揉了揉眉心,喉嚨發澀,卻沒什麼情緒能形容。
“他從不愛麻煩别人,”祁深緩緩地說,聲音低沉溫柔,“生病也好,痛也好,從來不吭聲。可惜了,年輕,幹淨,還有點骨氣……這樣的人,活在這世界上太難。”
方北低聲應了一句:“是啊。”
祁深那頭隐隐有翻書的聲音,然後靜止。
他忽然輕聲問:“你是打電話來告訴我的,還是想聽聽他在Black Lodge的事?”
“後者。”方北回答得很幹脆。
祁深沒有反問為什麼,隻是聲音輕微低下去幾度:“他剛來的時候,眼神亮得晃人,一點不藏。客人初見都說他太真,撐不了多久,但後來反倒是回頭客最多。”
“他不愛喝酒,說喝多了會手抖,影響畫畫。我起初以為是推辭,後來才知道,他是真的在乎畫筆握在手裡的感覺。”
祁深語氣微緩,“不過他從不敷衍客人。别人是應付,他是真聽——會陪聊,會記人名,還會鼓勵人。對了,他還經常說哭我的客人。”
方北輕輕笑了一下,語氣帶着點難得的輕松:“他還有這本事?我還以為你們那兒是拿酒瓶砸情緒,他倒是靠嘴。”
“有個離婚的姐姐喝醉了,一直罵前夫,他就聽着,等她罵累了才笑着說‘你值得更好的’,第二天他送了那姐姐一張畫,說她像春天。”祁深輕輕地笑了一聲,“你說他是來賺錢的,可他做事跟做公益似的。”
方北垂着眼,指尖摩挲着打火機的輪盤,火沒點着,聲音卻淡淡傳來:“像他會做的事。”
祁深聽出他語氣裡的低落,語氣放輕了些:“他畫畫很好。”
“我知道。”方北的聲音依舊淡,卻帶了點壓抑的啞,“我結婚時,他畫過一張送我。我想不起來放哪了。”
“你說那張淺灰底的‘北風’?我見過。”祁深頓了頓,像是在回憶,“有段時間我們裝修換畫,他畫了三幅,挂在樓梯口。客人都說好。隻是他從來不肯署名,死活不讓我們說是他畫的。”
方北嗤笑一聲:“小孩裝大人。”
他擡眼望向窗外,夜色沉得像一塊壓在心上的石頭。他擡起手,用力揉了揉鼻梁。
“他說,‘我的畫,不一定值錢,但我希望它們能讓人開心一點。’”祁深低下頭,指腹輕敲着桌面,像是還記得那天容皓站在畫前,陽光灑在他額發上,笑得像個剛跑完球賽的大男孩,“他太認真了,認真得……叫人想多活一會兒,看看他以後能走多遠。”
方北靠在沙發裡,聽着這些瑣碎,像一針一線,慢慢縫補出一個更完整的容皓。
“你對他印象這麼深?”方北低聲問。
“這種人很難不讓人記住。”祁深淡淡一笑,“他是我手下最幹淨、自尊心最強的一個人,哪怕窮得快連飯都吃不上,也絕不會低聲下氣。”
祁深停了一下,繼續說:“你已經讓他活得比很多人都有尊嚴。”
方北啞然片刻,低低道:“謝謝你。”
祁深似笑非笑地說:“謝我什麼?我是商人,不講感情的。”
“可你一直記得他。”
“我記得很多人。”祁深說,“但願意讓我偶爾想起的,沒幾個。容皓是其中之一。”
方北閉上眼,挂斷了電話,靠回沙發椅背。
他看向窗外城市的光影,萬家燈火,歡聲笑語,依舊生生不息。
——沒來得及說的話,可能真的隻能放進風裡了。
容皓走後的每一天,節奏都像上了發條。
淩晨四點,“口罩哥”準時關掉直播。粉絲打賞刷屏,但他始終隻挑最難的地圖、最累的玩法,像是不把精力耗盡就沒法入睡。
然後他會趕到簡雲家門口,靠在那台熟悉的車邊等他。天色将明,他和簡雲一起去吃早飯,有時是街角的小馄饨店,有時是便利店的關東煮。他話不多,隻是陪着,看他低頭喝粥、默默處理着信息。
他還沒辦法送他去公司。他知道那地方現在不屬于他。
這期間方北沒再回過家,過年也沒回。他和方正、方氏集團、甚至過往的自己,都斷得幹幹淨淨。
而簡雲也一直沒哭。忙完畫展籌備,又要處理方氏新一輪董事會的鬥争——股價雖已穩定,但老派股東們仍對他心懷疑慮。
兩人像被風吹在一起的塵埃,彼此貼近,卻都還沒有開口說出那句“我們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了”。
他們都知道,那句話說出口,就不隻是靠近——是必須走到底。
直到容皓的遺願展覽。
展覽的場地選在了B市當代藝術中心最安靜的一層。場館門口沒有豎起橫幅,也沒有任何商業意味的标語,隻有一塊低調的白色銘牌寫着:“個展·容皓”。不加修飾的四個字,幹淨得像他本人。
邀請名單由方北幫簡雲定下,範圍不大,卻很特别——Black Lodge舊日的常客、祁深親自出面代表管理團隊,還有B市本地一些藝術媒體和圈内熟人,恢複健康的白斂,甚至連幾位曾是容皓銷售客戶的陌生人也在名單上。
整個展覽由簡雲一手籌辦,布展前夜他獨自在展廳站了一夜。祁深提供了畫作存放地和技術支持,并親自到場,穿着一身素白高領風衣,神色一如既往地冷靜優雅。
展覽當天,天氣出奇地晴。冬日難得的陽光穿過高高的落地窗,灑在整個展廳幹淨的白色空間裡。
鋼琴版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在空間裡輕柔地流淌,旋律被重新編排過,沒有沉重,隻有一種明亮、克制的溫柔,如微光穿透海面。
人群緩緩走進來,全都按照dress code上的要求穿着白色系的正裝,無人喧嘩。每個人像是來赴一場靜默的告别,也像走進了一場純粹的記憶。
畫作從入口兩側依次鋪陳。
最早期的是素描習作,線條尚顯生澀,但人物神态細緻真實。再往後,是色彩綻放的街頭風景、城市角落、破敗工地上種出的綠植、孩童奔跑的身影——他的畫總是充滿光感,就算是深夜的街口,也有路燈在照着;就算是醫院的長廊,也能透出玻璃窗邊一片金橙色的黃昏。
方北轉彎,看到一幅油畫陳列在不起眼的拐角處——畫名《野火》。
背景是昏紅色的天空下,荒原之中是方北被烈焰舔過的側臉。他在夜火之中,目光沉定,像是劫後餘生中唯一留下的生命。
金紅的色調包圍着他,火焰仿佛要将他焚燒,也像正從他腳下蔓延開來。他沒有逃,也沒有倒下。所有光都從他身後溢出。
方北站在這幅畫前時,沉默了很久。
他眼睛不動聲色地紅了一圈,擡手按了按眉心,然後走過了這幅畫。
直到他在展廳中央看到了那幅素描畫。
沒有題名,也沒有邊框,就那樣釘在一塊淺木闆上,質樸得仿佛來不及潤飾。畫面中的簡雲低頭捧着一本書,微張的嘴唇似乎是在朗讀,側臉溫和而專注;方北半坐在病房窗台上捧着手機在遊戲中拼命,夾在指尖的煙沒有點燃,像個虛張聲勢的叛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