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光,灑在兩人身上,照亮他們像是理所當然地并肩而立的樣子。
畫下方沒有任何說明。但每一個站在畫前的人都不需要被告知這是誰的視角。
簡雲站在人群邊緣,看着那幅畫,眼神慢慢沉下來。
這一幕,曾發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午後。
那時容皓的狀态還算穩定,能短暫離開病床,也還能笑着指揮簡雲搬來畫冊。
“展廳布光很重要,”容皓撐着病床坐起,喘息間依然一本正經,“你别讓他們搞得像靈堂,我要的是展覽,不是告别式。”
“好。”簡雲坐在床邊替他削蘋果,語氣低低的,沒再打趣。
“還有,顔色要明亮,最好都穿白色,白色有朝氣。”容皓嘴唇有些幹,舌尖舔了舔,“黑色太沒意思了,一群人像在哀悼。我要讓大家記得我是個活人。”
簡雲停了一下刀,過了會兒才說:“你就是活人。”
容皓笑了一下:“當然。但那是以後的我,不是現在的這個病怏怏的我。”
他看着窗外的天,眯起眼,“等我好了,我們就在春天辦。那時候天亮得早,光也暖,畫展一開,肯定好看。”
簡雲沒說話,隻是把削好的蘋果放到他手邊的小碗裡。
“你呢?”容皓看他一眼,“你要穿白西裝,别耍賴。我要讓你開場講話,念稿都給你寫好。”
簡雲擡頭,看着他笑了笑:“你怎麼不自己說?”
“我說?”容皓輕哼一聲,“我躲後台。我要偷偷看誰哭得最慘。”
他笑着,眼睛卻有點亮得過分。
那時的簡雲沒意識到,有些安排——已經是容皓最後的任性了。
畫下的人群安靜地散着,沒人多言。
方北站在簡雲身邊,半晌才低聲道:“這幅……你見他畫過嗎?”
簡雲搖頭,目光仍舊落在畫上,聲音微啞:“沒有。”
“像偷拍。”方北頓了頓,嘴角翹了一點,“我什麼時候在病房裡抽過煙?”
“你忘了那次打完遊戲輸了,嘴裡叼着煙說要重開?”簡雲的聲音像是穿過回憶帶回來的,“你沒點,但一直咬着,護士輪番來了幾回,請都請不走。”
方北笑了一下,鼻音有點重:“怪不得,這小子……還真是記仇。”
簡雲沒有接話,隻靜靜站在那裡,像是還在等那個明亮的笑容從門後出現。
但那道門,永遠不會再開了。
夜色壓得很低,城市陷在沉默的灰裡,隻有偶爾駛過的車輛,在雪水未幹的路面卷起些許冷光。展廳早已熄了燈,街角的咖啡館也關了門。
方北和簡雲坐在後巷的石階上,面前是空蕩的展館,像一口剛剛合上的棺材。
方北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火時,忽然頓了下,又取出一支,遞了過去。
簡雲轉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接了。
方北擦亮火機給他點上煙,火星在風中一閃一閃,光照出簡雲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煙進了肺,他咳了一下,卻沒停下,反而慢慢吐出一口煙霧。動作很慢,很克制,像是在試圖用這種方式确認——自己還在呼吸。
方北沒坐他旁邊,而是落在他身後一階的台階上——一個既能看清他的側臉,又不會讓人感到逼迫的位置。
他夾着煙,懶洋洋地笑:“喲,簡總也有今天。抽我煙還不打火機,還得我給點,真把我當狗腿子使了?”
簡雲沒回應。
方北自顧自繼續說:“你要再多抽兩根,我得改名叫‘給雲哥打火的男人’。”
還是沒反應。
方北吐出一口煙霧,語氣慢了下來:“……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以為你後悔今天穿白了,想把自己裹黑了直接進棺材陪容皓。”
這句話終于讓簡雲動作頓了一下,眼神往他這邊瞥來,但還是沒說什麼。
“我就知道你會瞪我。”方北笑了一聲。
簡雲的煙還夾在指間,卻沒抽,燃着,任煙灰堆到半截。
“喂,你這根煙抽了十分鐘。”方北忽然開口,“進你肺裡的就一口,剩下的都給風抽了。”
簡雲沒說話,隻是看着街對面的展館門口——那裡早已熄燈,空無一人。
“你是不是覺得,哭也沒用?”方北語氣慢吞吞的,像是在閑聊,“哭不回你爸,也哭不回你媽。”
“也救不回容皓。”
簡雲的手指緊了緊,關節發白。
方北偏頭看他,聲音更低了一點:“所以你才總不哭,好像一哭了,就會徹底崩塌。”
簡雲還是沒動。
方北輕輕歎息一聲,緩緩從後階起身,擡腳跨下一格,走到簡雲背後,靠近他。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然後在簡雲還沒反應過來前,方北突然擡手,掌心扣住了簡雲的眼睛——整個人從後方輕輕環住了他。
掌心覆上的一瞬,簡雲身體驟然一震,像是被人捂住了潰爛的傷口。
“你别看了。”方北低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你在想,你這一輩子,到底留住過誰。”
簡雲倏地一僵。
“你覺得你再怎麼努力,人還是會走,感情還是會散,病還是會來,命還是會沒。”方北的聲音不帶責怪,隻是溫柔得近乎殘忍,“你以為你把自己關起來,就不會再痛了。”
簡雲低頭,那根幾乎燒盡的煙掉在化盡的雪水裡,熄滅得悄無聲息。
“可你還是痛。”方北說完這句話,指尖緩慢地收緊,随後忽然發力,一把将簡雲整個從背後摟進懷裡。
他的手臂像鐵箍,帶着不容掙脫的堅定。
“你一直,都很痛。”他貼着簡雲的後頸,嗓音啞得幾乎要碎,“你一個人撐着那麼久,就沒人教你怎麼哭出來是不是?”
簡雲先是僵住了。
緊接着——
像是某根早已拉滿的弦被瞬間撥斷,他身體一顫,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他沒有發出聲音,但方北感覺到了。
是他環在簡雲身前的手臂上,感受到的那一滴又一滴滾燙的淚,是貼近脖頸的那一瞬濕意,是懷中那具身體細微而急促的顫抖——
那個總是沉默又冷靜的簡雲,終于像個普通人一樣,哭了。
他沒有掙紮。
簡雲隻是狠狠攥住了方北的手臂,像是攥住了世界上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