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方家隻剩樓道燈還亮着。
方北推門進來,沒開燈,也沒驚動傭人。他沒想打擾任何人,隻是來拿走房間角落那隻舊行李箱,裡頭有些他小時候留下的畫冊和硬盤。
他想得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踏進這個家門。
當他走到客廳樓梯下,還沒擡腳上樓,就聽見樓上傳來隐隐約約的聲音。
“他要是真出了事,你後悔都來不及。”許婉心的語氣壓着,帶着怒氣,又像是在忍,“小北的脾氣你清楚,他不是你能拿捏的那種人。”
“你太情緒化。”方正的聲音一貫沉穩,像是什麼事都擾亂不了他的語氣,“你以為他有多特别?”
“他是你兒子!”
“我兒子不止一個。”
空氣忽然陷入死寂。
幾秒後,許婉心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壓着怒火:“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就跟你拼命!”
“你拼什麼?”方正沒惱,反而更冷,“你現在連你兒子都管不住,還有臉管我?”
他像是在翻什麼資料,紙張輕響幾聲,語氣平靜得幾乎帶點不屑:“你這幾年太閑了。真把自己當成方太太了?”
“方正!你再說一遍?”許婉心的聲音忽然拔高。
方正合上文件夾,起身,嗓音仍舊穩:“我出去一趟。”
許婉心的腳步追過去:“現在幾點了?你出去幹什麼?你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她聲音一頓,咬牙切齒地吐出那句:“你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小賤人?”
方正終于轉過頭,站在卧室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極冷:“我最後說一次,管好你兒子。”
他頓了一下,嗓音更低:“他要是不行,我就換人。”
“你要是坐不穩這個位子——也不是沒人想坐。”
許婉心像是被人一刀割了聲帶,整個人瞬間安靜下來。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站在原地,呼吸都在發顫。
樓下,方北攥緊了拳頭,指節一片蒼白。
他沒再動,甚至連鞋都沒脫,就那麼站了一分鐘,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是真的什麼都不要了。
夜很靜,車窗外是一排排路燈被拉長的影子。
方北開着車,沒目的地地往前開。
導航沒開,音樂也沒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方向是憑直覺轉的,一路開着窗,街邊的風吹進來,帶着點灰塵,也帶着陌生的熟悉感。
等車停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停在一處熟悉的街口。
黑色鐵門後,是他曾經念過六年的小學。
哪怕夜色裡光線暗得看不清校徽,方北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校門外的石階兩側,是修剪得一絲不苟的灌木,教學樓的尖頂被夜色切成規整的剪影,像是一座教堂,又像某種精緻得毫無人情味的監牢。
他沒下車,隻是把車窗搖下來半寸,冷風鑽進來,帶着一點草木和舊年的書本味。
方北靠在椅背上,忽然笑了一下。
沒來由的——像是在笑自己。
他小時候第一次被方正打耳光就是在這裡。
是因為語文課寫了作文,說“如果可以,我想當宇航員,離開地球,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老師打電話給家長,說這孩子心理有問題。
方正趕來,把他拎進車裡,關窗打了十分鐘。
後來再也沒人知道那件事,包括簡雲。
車外風吹過草坪,鐘樓的表針定格在晚上十點十五。
方北坐在車裡,一隻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搭在窗沿,食指輕輕敲着。
他腦子裡很亂,又很清楚。
他想:我小時候就不是他們的人。
可現在回頭看,哪一步不是他們給我鋪的?
哪怕我想偏離一步,也會被“扳回來”。
風吹進來,他忽然打了個哆嗦。
像是從一個夢裡醒了。
方北重新啟動引擎,挂擋、調頭,車子安靜地駛出那條他以為早已忘記的街道。
再也沒回頭。
廢棄工業園區的燈壞了,隻剩一盞監控燈閃着幽綠的光,像随時會熄滅的眼睛。
白斂抱着胳膊站在風裡,往前走了幾步,終于看清這是什麼地方——
一塊被圍欄圈住的空地,鐵門半開,地上鋪着褪色的水泥磚,角落裡歪着一排生鏽的電競座椅,還有早已掉漆的集裝箱辦公室。
他聽見風裡夾着一串鑰匙的碰撞聲。
方北正站在那扇卷簾門前,撬開鏽死的鎖,回頭看他,嘴角噙着一絲笑,像是剛從夢裡醒來。
“這是什麼地方?”白斂有點遲疑地問。
“我以前想開個戰隊。”方北的聲音有點啞,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念悼詞,“這裡是基地。”
他朝裡面踢了一腳,門闆“哐”一聲彈開。
“結果被我爸砍了。他說打遊戲沒前途。”他走進去,腳步重得像是踩在自己的胸口,“然後我就沒再來過。”
白斂站在原地沒動,看着他在黑暗裡穿過那堆廢棄的座椅、打印紙和散亂的電線,像一個走進自己遺體的人。
方北打開一罐啤酒,一仰頭灌了半瓶,聲音從空曠裡飄回來: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愛花錢、愛玩、愛喝、愛做嗎?”
他笑了一下,很輕很破:“因為我想不起來我還能幹什麼。”
白斂走過去,小心地踩着地上的破裂瓷磚。
風從門縫吹進來,把吊頂吹得咯吱響。
他靠近方北,小聲說:“北哥……我們别在這兒了,回去吧?”
方北沒聽,或者說——他聽見了,但沒想走。
他反而一把攬過白斂,低聲在他耳邊說:“你不是說,隻要我難受,你就陪着?”
白斂點頭。
“那就在這兒。”方北說,“現在。”
白斂怔了一下。
“你不是喜歡刺激嗎?”方北的聲音帶着酒氣,拽着他往後面的集裝箱裡走,“這裡沒人,也沒人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