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到了夜裡愈發濃重,出門随意溜達會頭發都會挂滿水珠。
兩層竹制樓屋擠滿了穿着紫藍色衣服的巫醫,一股腦湧進去,又一股腦湧出來,隻為看看傳說中那位中了纏絲蠱的人。
金九不明所以,在她印象中蠱毒不分家,宋十玉不就是中了個比較難解的蠱嗎?怎麼進了這後一個個這麼新奇,像在看什麼稀世珍寶。
裹着碎花頭巾的大娘手中拿着瓦罐,笑着和她解釋。
纏絲蠱是十幾年前由澹兮母親創造,因蠱蟲入體後皆會在心髒築巢,哪怕掉出體外也有絲線牽制,故而得名纏絲蠱。種下此蠱的人,哪怕先天不足亦能像尋常人那樣活着,許多世家大族知曉後便千請萬請将澹兮母親請出山種蠱。
"沒記錯的話,澹兮母親曾因幫人種蠱,獨自在外遊曆了快八年。本以為她能活許久,誰知蠱蟲反噬……唉,我們這些養蠱的最忌諱強行控制蠱蟲,她若是性子不這麼要強,算了,不說了,有好有壞。"
金九知道大娘話裡未盡的意思。
性子軟的人無法發明纏絲蠱,沒有活人給巫蠱師實驗,她們初期隻能在自己身上試。但凡膽子小些,巫蠱之術便無法再往前走一步。
好的地方,是澹兮母親在世時至少創造出數十種新蠱。
壞的地方,大概就是全家因為蠱蟲反噬,現下隻剩澹兮一根獨苗苗。
澹兮母親去世後,世間再無人能解決纏絲蠱帶給宿主的痛苦。
生命跳動與刺心之痛并存。
活在世上每次呼吸都伴随不适。
金九想到宋十玉蠱蟲發作的模樣就覺着自己胸口被蜈蚣咬了一樣難受。
他幾歲被種下的蠱?
忍耐了多少年?
她統統不知。
不過也不需要知道,她已經遵守承諾把他帶到這。
露水情緣,隻等她離開時徹底消散。
想到這,金九還有些舍不得。
好久沒遇到過這麼漂亮,做飯又好吃的男人了,若是能帶回金家,以他的性子,應該會和睦吧?
她主外,他主内……
打住。
怎麼想到這層了。
宋十玉分明是不願意,他似乎還有事要完成。
金九望了眼窗内被扶坐起來的宋十玉,他正咬着帕子,忍受巫醫從他體内拔除蠱毒。長發散落,遮住眉眼,隻看到他抓在窗台的手,慘白指尖快嵌入窗台,快将木塊捏碎。
"澹兮有說什麼時候來嗎?"金九抓住路過的傳話人問,"他究竟在做什麼?"
傳話人撓撓頭:"山主光說要準備晚膳了。"
金九果斷:"帶我去見他。"
"不太好吧……山主還在宴客……"
"宴宴宴,宴你個大腦袋,昨夜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哪是宴客,你們山主怕是被人威脅了,趕緊帶我過去。"
金九在宮内有聽說些閑言碎語,其中就有巫蠱之禍。
算算時間線,大概就是開通镖局貿易開始的那會。
她知道山中蠱民生活清貧,若無重病纏身,山下不論貴族還是平民都是回避他們,生怕被下蠱。
她們就這麼世世代代在山中自給自足,清貧度日。
可逢年過節,她們也渴望山外熱鬧生活,期間怕是偷溜出去不少,不然澹兮不會接着她的名義與奉遠镖局談生意,将蠱蟲銷往山外。
堵不如疏。
金九能理解澹兮的做法。
隻是……
怕就怕,是福不是禍。
她跟着蠱民出了院子,身形很快隐沒在霧中。
宋十玉目光緊緊追随她離去,身影都已經看不見依然在望着。
大抵是人生病時會顯得格外脆弱,他在某一刻疼到受不住時,差點開口求她陪着。
可她又不會醫術,能陪着做什麼呢?
宋十玉不知道,隻是覺着,她在就好了。
“啧。”身後巫醫啧舌,忍不住說,“你這身體是真抗造啊,這幾日沒少縱情聲色吧?你該知道,你如今這身體跟破屋子似的四面透風,要禁欲。”
“知道了……”宋十玉虛弱地拿下口中帕子,望着上面鮮紅的血,冷淡道,“以後不會了。”
等她出了巫蠱山,他與她各歸各路,哪還有交集……
宋十玉望向遠處山霧雲海,慢慢靠在牆上,平複剛剛的劇痛。
白晝消逝,夜幕降臨,将山中燈火都掩映于濕布下。
薄薄如蟬翼,燭火如流光飛螢,沿着山路三五成群。
即将走到山中議事廳時,提着燈籠的蠱民們聚在一處傳來些許說話聲。
她們拿不準要不要告訴山主,臉色凝重。
“不是,已經死了……救不回來。是小小姐帶回來的屍身,隻有一封血書……”
“她回來了也沒辦法見到山主,守衛森嚴,我看他們不是善茬。”
“附近巡山的人都沒回來,怕是被包圍了……”
……
在宮裡經常偷聽到些不合時宜的話。
連在宮外,山裡都能知道些不該知道的。
金九跟随傳話人的腳步頓住,又倒着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