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展竟然真的清晰地回憶起了那個如夢般的場景。
那被他下意識自我保護般塵封的,一觸即痛的記憶。
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的一片混沌無比的虛妄燈光之中,他看到了閃爍的螢火,斜陽下鍍金的灰色背影,戴着氧氣面罩也喘不上氣……
重症監護室,ecmo……但就是沒能看見那俊美年輕人的正臉。
……
但他好歹終于想起來了。
堰江市最繁華的地段,那是個華燈初上的夜晚。
葉展一個人來長江公館開了個卡座。他點了杯尼克羅尼,在最角落的卡座沙發裡坐了許久。
三月初的堰江還隐隐透着料峭春寒。酒吧裡充足的暖氣滌蕩着,葉展坐在中央空調風口下的卡座沙發上,盯着角落的窗玻璃上的一道細微的裂縫。
葉展也忘記了自己當初具體在想什麼。淩晨的酒吧裡,無數绮麗炫目的鎂光燈閃過他的眼睛,輾轉流動晃在他的酒杯中。
他在被酒吧的暖風吹得不住顫動的酒杯中的倒影裡,看到自己那被漣漪扭曲的臉上漠然的神色。
服務生又端來的一杯葉展另要的冰塊。他先是毫無知覺般先将烈酒一口氣喝下一半,随後把冰塊盡數倒滿酒杯。
浮動的冰塊碰撞着。窗外黑暗的月光從那裂開一道縫的玻璃中破碎又隐約地照進來,夜色漸深,剛剛開始熱鬧不久的長江公館炸雷般地嘩然響起了搖滾樂。
他就這麼坐了不知多久。
已經過了零點,酒吧愈來愈喧鬧。角落卡座裡的葉展安靜地盯着冰塊看。
人聲鼎沸的長江公館裡,他耳畔卻清晰地傳來冰塊混着酒水碰撞的嗡嗡聲。
冰塊純度不算高,酒液在分秒流逝間顔色逐漸變淡。
期間不時有人朝這位獨自坐在卡座角落的、面色蒼白神情凝重的好看青年投來視線。有女人,也有男人。
終于有人端着酒杯靠近來搭讪,“帥哥,一個人啊?”
葉展緊緊抿唇。他反常地沒習慣性戴上那副微笑的社交面具。聽到有人前來搭讪,葉展思緒混亂煩躁不堪,眉梢緊蹙着頭也不擡。
突然他一言不發地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連帶着冰塊都直接吞進喉嚨。
搭讪之人被他這異常的舉動吓了一跳,頓時起身連連後退:“帥哥你……”
前來搭讪的男人看看他的臉色,本以為是他失戀煩躁之類,剛想在他身旁重新落座之際,突然那人的目光落到了卡座沙發上透明塑料袋裡的那堆藥上——
仿佛看到什麼妖魔鬼怪般,那人迅速驚恐地撤退了。
酒吧裡流轉的燈光在葉展沉重的臉色上輾轉閃過。他緊抿着泛白的唇,方才一氣喝下的混着冰塊的烈酒,冰塊還卡在喉嚨處慢慢融化,心口卻灼傷一般地陣陣發痛。
他面無表情,木然地盯着空杯中不斷閃過的鎂光燈。
葉展垂眼,目光沉沉掃過卡座沙發上透明塑料袋裡的那堆藥。
他已經很久沒喝過酒了。酒精很快發揮作用。葉展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眼眼前有一瞬的恍惚,随後竟油然而生一股久違的欣快之感。
快樂?葉展扯了扯緊繃的嘴角,兀自苦笑出聲。
他提起裝着藥的塑料袋,徑直走到吧台坐下,又叫了一杯同樣的酒。
這次葉展和又來搭讪的人禮貌地碰了碰杯點頭。隻是臉上依然毫無笑意。
照舊是無視冰塊一飲而盡。随後他從錢夾裡随便抽了疊鈔票壓在空杯下,在一直注視着他的旁人異樣的視線裡若無其事地離開了長江公館。
初春的冷風如刀割着他被烈酒燙傷一般的臉頰,他那本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染着一抹病态的紅。吹彈可破的單薄皮膚,幾乎要被冷風割出裂口。
葉展在還算熱鬧的街上茫然無措地伫立了好一會兒。
葉展在便利店買了瓶冰水。良久,他腳步虛浮地在馬路邊随意坐下了。
他忘了當時自己在想什麼。但是他無限清楚地回憶了起來——他毫不自知地從塑料袋裡随手拿出一種藥,拆了藥盒看也不看擰開瓶蓋撕開密封紙,就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将藥全部倒進嘴裡,喝了一大口冰水将藥艱難地吞咽下去。
随後他掃了眼藥瓶上那再熟悉不過的标簽,沒猶豫地拆開了下一盒藥……
寥白路燈覆蓋了黯淡月色。面色慘白,神情恍惚的消瘦青年坐在馬路邊,舉止麻木地做着這一切。
直到将輕了不少的塑料袋丢進垃圾桶,葉展擡起模糊的視線,看向皎潔的明月。
在冷風中站了片刻,他機械地朝着那家他熟知的最近的一間私人醫院走去。
與此同時他撥通了葉淨月的電話,隻說了一句:“你來一趟。拜托。”
……
“舍曲林270,氯|硝西泮150,富馬300……質量單位是……”他就那麼若無其事地站在急診室裡。在醫生逐漸震驚的目光中,葉展淡定道:“另外,在此之前我喝了酒。酒精度數是……”
随後就是混沌的記憶。至于自己在ICU躺了幾天,出院後葉展半句也沒問葉淨月。
但這惡劣經曆又仿若一場絢麗美夢。
他醒來之際,果然欣慰地發現病房裡隻坐着不發一言的葉淨月。後者什麼都沒問。
葉展向省醫科大請了假,對外隻道是病了。急急着出了院,閉門在家一躺就是兩個月。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裡,葉展拒絕一切探視。在這兩個月中,他隻默許葉淨月進出家門——那陣子葉淨月住在自己家裡。
仿佛知道他的顧慮。葉淨月甚至連個護工都沒請一個。但他除了每天叫人送些東西上門,簡單照顧自己,其餘的一概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