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那種駕駛位露天,中央帶個隔間大船倉的小型漁船。船家穿着漿洗多次松垮泛白的短袖汗衫,昏暗燈光下,仍可見發絲斑白,估摸着得有六十歲年紀了。一眼最大的記憶點是那雙耳朵,型長而高于眉。
欽州一帶講白話,本地老人講普通話都帶白話,就像南甯本地普通話夾壯一樣。船家的口音也如此,稱呼小女生為妹妹仔。
闫禀玉見狀快步過去,詢問:“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啊?”
近了,船家打量闫禀的玉面容和腳底——容光煥發,腳踏實地,确是人。
“夜了,妹妹仔趕快回家,别在這玩。”船家收繩準備出發,不意多言。
闫禀玉不肯輕易放過機會,船靠岸邊,她伸腳自作主張地踏了過去,船身登時一陣搖晃。
“诶你——!怎麼回事?”船家驚訝道。
站穩身後,闫禀玉厚臉皮地笑道:“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就帶帶我吧,多少船費我給,聽說晚上的七十二泾很是神秘美麗呢,難得來一次,不去見識見識可惜了。”
船家闆起臉,“真是亂來,晚上水道危險,你們這些遊客就老老實實白天去坐遊船吧!”
船家揚手,作勢驅趕闫禀玉。
闫禀玉笑眯眯的,絲毫不慌,也不挪腳,雙手合十好聲求:“拜托拜托嘛~”
伸手不打笑臉人,船家竟狠不下心真将闫禀玉趕下船去,手幹杵在那裡,不上不下的。再看四周,漁船成排停靠碼頭,也許今晚就他這條船出海。
因為龍門大橋的建立,七十二泾或許要大力發展旅遊業,往後清退蚝排是必然的事,現在生意也不像以前好做,許多蚝農都計劃着轉行。如果他不帶這個小姑娘,估計她今晚就等不到船了。
船家歎氣,手放下來,“你這妹仔真是膽大,我女五歲時調皮,我講人熊婆的故事吓她,她也這樣對着我笑,一點唔驚。”
果真是廣西孩子童年最大的恐懼,闫禀玉小時候也被人熊婆吓過,她知道阿伯願意帶她出海了,嘴甜道:“阿伯面善,講恐怖故事也不吓人。”
“哈哈!”船家爽朗笑兩聲,邁步穿過船倉到船頭,聲音隔着傳來,“妹妹仔,我姓韓,就住玉井流香①所在的北村。我要去看蚝排,隻能帶你轉一圈水路,轉完你得回去了啊!至于船費嘛,就給80行了,讨個利是。”
“诶,好的。”
船倉門大敞,裡頭有盞昏燈,燈下擺矮凳矮桌,桌上還有套紅陶茶具。引擎啟動,船身抖動,闫禀玉依韓伯囑咐進船裡坐下,将随身的背包放好。
漁船從碼頭開出,勻速行駛出航道,進入海域。
船身穩當點後,闫禀玉迫不及待地探身出去瞧傳說中的七十二泾。
遠處觀望時,隻覺七十二泾海面生煙,十分霧矇,神秘詭谲。身在近處又是另一種觀感,晴朗月色下,水波粼粼,輕風微拂,途經的島嶼上生長着大片的紅樹林,蓬勃茂盛。
轟隆隆的行船動靜,也将深夜的幽深給驅散不少。
雖然望遠依舊視物朦胧,但對于闫禀玉沒什麼影響,七十二泾島嶼分布密集,島之間的水域便是水道,漁船穿梭時能輕易地看清。同樣的,島上樹林深處隐約的熄燈樓宅也看得很是清楚,孤伶伫立,也不知道有無人居住。
船身狹窄,盧行歧出現在船艙外,離闫禀玉兩步遠。今天來欽州的目的就是找住島上的舊友,韓伯在船頭,引擎聲又大,她不用特意收着聲,便問盧行歧,“不知道地方有沒有變動,你看到眼熟的島沒有?”
“還未。”盧行歧頭也不回地答。
“哦。”七十二泾水道本就撲朔迷離,海面多浮有蚝排,船要避開,更是拐來彎去的,闫禀玉看了會風景便縮回船倉坐好。
說來也奇,海上駕船波動較大,但艙内那套茶具紋絲不動,就連桌旁的熱水瓶也是絲毫不晃。闫禀玉尋思,雖然她感覺到搖擺,但韓伯出海多年,也許駕駛技術能将船倉内物品保持和船身搖晃的維度一緻,相對平衡就不會打破現狀。
闫禀玉就坐倉内,看外面風景掠過,反正她也不認得地方,閑來無事開口聊天:“盧行歧,你小時候父母會用人熊婆的故事吓你嗎?”
稍頃,盧行歧不回,闫禀玉探頭出去,恰巧他目光回轉,望着她,神色警覺。
“……怎麼?”
闫禀玉看着盧行歧的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神思飄然,又似在捕捉什麼。
這樣的盧行歧,讓闫禀玉預感不妙。
難不成……她背後有什麼?
卧弓山的恐怖曆曆在目,一股陰森之感從脊背爬上,闫禀玉猛地站起身,二話不說沖盧行歧奔去!
他是鬼,且有本事,大半夜的又是在海上,無處可躲,不拿他當擋箭牌當什麼?
盧行歧不動如山,任闫禀玉躲在自己身後,她伸出頭後怕地問:“到底怎麼……”
從盧行歧的視線角度看去,闫禀玉猛然噤聲。她發覺近處也起霧了,夜色下霧氣流動,以彌散的趨勢迅速侵占海面。
空氣也變得好濕!闫禀玉的呼吸變沉重了,覺得氣管和肺部都像被灌了水蒸氣,難受得幾乎窒息。
這時,漁船停了下來。
“妹妹仔,我們等會再行船。”韓伯說着,彎腰進船艙,似乎習以為常。
韓伯身後探燈照出更廣泛的海域,霧蒙霧如處雲海,這漁船渺小得飄搖,闫禀玉弱聲,“阿伯……起霧了。”
“是的,每晚都這樣,過會就好了。”韓伯在矮凳坐下,稀松平常地倒熱水泡茶。
看韓伯這麼輕松,估計沒問題,闫禀玉暫時松了口氣。眨眼間盧行歧又不見蹤影,她獨身在船尾,四周水面深靜透黑,有些滲人,她也彎腰進了船倉。
“把門關上,能擋點濕氣。”韓伯說道,泡茶倒茶,将茶湯斟入一隻幹淨的陶杯,“喝點茶,去去濕。”
“哦,好。”闫禀玉攏上門,坐下喝茶。熱茶一入喉,那種潮濕的窒息感緩解許多。
漁船陳舊,船倉門早不是原裝,是後補的透明塑料門,關上仍能觀外。海上霧氣彌散,無孔不入,漫到了船倉前,燈光也照不透,憑生壓抑感。
闫禀玉又擔心起來,身在陸地還好說,可以躲。但在海面,她凫水不太行,假設真出意外,她絕遊不到岸。
想到此,心生埋怨,都怪那隻鬼!還有那破契約!
見闫禀玉面帶憂慮地看外面,韓伯出聲:“這七十二泾的夜霧我們當地稱幻瘴,等霧散我們就往左去,再轉個十來分鐘就可以返程了。”
闫禀玉轉過臉,新奇地問:“什麼是幻瘴?”
“就……就霧,霧而已,很快會散……”韓伯言有遲疑,似乎在躲避闫禀玉的問題。
但霧也常見,為何取個幻瘴的詭異稱謂?闫禀玉琢磨着,心底壓了一絲憂慮。
“我都話了,夜晚七十二泾真沒白天好看……晚上你回去睡一覺,早上起來吃兩個油角,一碗鍋燒粉,飽肚了,再去坐一遍遊船……”韓伯和聲說着,緩解氣氛,還介紹起他那套中國四大名陶之一的欽州非遺坭興陶茶具。
闫禀玉禮貌接話,“阿伯你能在船上擺非遺茶具,肯定對自己的駕船技術十分得意。”
“那當然!”說到這個,韓伯興趣盎然,“我們當地有句老話:‘開船不經三十六曲七十二泾,都不算會駕船’。我都跑了40幾年船了,大小水路熟呢!不然哪敢帶遊客夜遊……”
船倉内一派和睦,茶水清醇,安靜谧遠。
但船外濃霧,四野森然未知,海面深遠色靜,似乎藏納着什麼巨物,隻待時機,驟然破水而出……
還有臨近島嶼上的一幢樓宅,濃霧中稀疏見一角,黑漆漆的充滿鬼氣,确是荒廢許久……
闫禀玉望着望着,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