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妖司的成群牛馬在這座小島上撒歡奔騰,五顔六色的人群中,隻有豐年一身白衣。
作為地表最強打工人的後繼之人,豐年怎會不知,少司過世後神殿定會任命一位新少司,她才不會像那群傻蛋們一樣隻顧着放飛的快樂呢,她要拿出端謹的态度來。
豐年假意地抹了抹淚。
楊婉竹:“别擦了,眼珠子塊扣下來了。”
“你懂什麼!我這是在為少司傷心!”
楊婉竹伸手搖搖一指,淡淡道:“那才是真傷心呢,什麼都可以糊弄了事,但真心,是學不來的,也學不像。”
傳音谷邊,五色鹿摟着柳方士的遺體,悲恸地大哭着。
“我不要你死,柳方士我不要你死,”她想打他,可拳頭一落在他冰涼的身軀上時,就盡數沒了力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等了你整整一百年啊!當初我救你,是我心甘情願,你現在死了,又算什麼?恩将仇報麼!”
他沒有恩将仇報,他在以另一種方式保護着你。
這些話楊婉竹卻說不出口,她心中也抱有這樣的一絲疑問,柳方士隐晦的愛意,對于這個大半生都在傳音谷中的小鹿來說,是否太沉重了些。
“傳音谷,”楊婉竹喃喃念着,想到了什麼擡頭看向山谷上空,被日光直照的眸子微微彎起,“千裡傳音,竟是此意,這谷中被設了禁制,你說的話唱的歌都能傳入施術之人的耳中,他這樣做,更像是怕自己孤單吧。”
男女之情最是難測。
楊婉竹歎了口氣,蹲下身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複生,按照約定,我把你要的人給你帶來了,你也該把我的朋友放出來了吧。”
五色鹿仰天長嘯,額上的鹿角進化成黑紫色,臉龐卻近乎死一樣的發白,瞳孔也魔變成為血紅色,身上肌肉爆裂開來,掙破了她用燈籠草一針針縫的小裙子,血管暴漲成指節粗細,在緊緻薄弱的肌膚下激烈地流動。
她痛苦地發出一聲呻/吟,舌面也像野獸一樣布滿尖刺。
她向對面的楊婉竹伸出手,在指節要碰到少女的一刻,被招财砍成兩截,她眼球瞪大,愈發痛苦地嚎叫。
楊婉竹怔愣着,沒有動。
是顧青蓮驅使的招财,招财雖然是楊婉竹的靈器,但似乎很聽他的話。見少女紋絲不動,以為她是吓得丢了魂,顧青蓮攬住她的懷,卻蓦然發覺她渾身發冷:
“阿姐?”
她極力保持着冷靜,随着顧青蓮退後數步。
“是魔變,這頭鹿魔變了!”豐年興奮地叫着。
魔變對于想要成魔者,是百年難得一遇,而對于迫不及待想要升官的修仙者來說,則是千年難得一遇。這隻五色鹿顯然已經進入魔變期,隻是瞧着她兇猛,實際上卻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在大批妖司趕來前,豐年揮着荷葉刀劈去。
刀刃劈到五色鹿的肩膀時,楊婉竹心尖驟然跳,恍惚中睜開眼。
五色鹿似是在朝她奔來,身後的大批要殺她的妖司。
招财回到了楊婉竹的手裡,劍尖朝外,五色鹿變異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痛,她将自己的身體沒入劍尖,好像是怕刺得太淺似不了,她咬咬牙,又挺了挺身。
她猶如一個突然洩了氣的皮球,垂挂在她的劍尖上。
縱是顧青蓮及時把少女護下,但血仍是不可避免地濺落到身上,楊婉竹當下便松了劍,可就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五色鹿按着她把劍握緊,虛弱着聲音道:“我是被人……利用的,我相信你,你是個守信用的人……我……我現在要去找他了……”
她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一個連一頭鹿都不肯說成馬的柳方士,為了保她這條命,甘願清清白白地抹上一層厚厚的烏黑。她什麼都不知道,隻是覺得渾身痛得厲害,就像是那年她帶着他亡命天涯一般,她身上被箭射得滿是窟窿,他張皇地看着她,問她,流這麼多血你會不會死啊。
她說,我死了也是隻死鹿,不是死馬。
他疑道,人之将死何必芥蒂這些。
她笑着問,那你呢,何必執着于說我是鹿呢。
他說,因為你就是鹿。
那天,五色鹿方才覺得自己真真正正地活過,她郁結于心的事,也在一次次浪潮中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因為她,而到了絞刑架上的男人,點燃了她生命最後的熱情,她不是鹿不是馬,她活出了自己的模樣。
一個人等太久,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