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熹之一如姬檀所料地勤勉學習,許多關竅他不明白一是因為他對其下的官員不了解,二是他對朝廷的官僚體制運作亦不熟悉,三則是見識經驗淺薄的原因了。
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深谙的,但顧熹之從來都是一個執着的人。
他想要達成的目的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去學,而且,他總有一種感覺,太子殿下會樂意告訴他他想知道的内容,并希望他這麼去做。
這絕不是什麼顧熹之的自作多情,而是他再一次去東宮拜見太子殿下時,向殿下讨教,太子殿下知無不言地告訴了他,顧熹之就更肯定了。
太子殿下明知他初涉官場,認識的、能夠幫助他解惑的官員無幾,翰林院的上峰需要回避,旁的官員就更不可能了,東宮的近臣也不是顧熹之能夠輕易攀扯的,算來算去,竟隻有太子殿下一人。
若不是先前才誤解了殿下,顧熹之幾要以為這又是殿下的手筆了。
但這怎麼可能。
顧熹之已不會再猶疑誤會,而是笃定。
太子殿下這樣好的人,處處為他考慮着想,甚至親自指教他,他怎麼還能懷疑殿下的用心呢,顧熹之再也不會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了。
他隻會全心全意,忠于太子殿下。
而對于顧熹之的這一變化,感受最深的毋庸置疑是姬檀,畢竟這是他一手造就的結果。催着顧熹之揠苗助長,好教他在最短的時間内對自己投以最大程度的忠誠,物盡其用。
但真的看到顧熹之一步步如自己所願,突飛猛進,姬檀又忍不住心生失望。
他欣慰顧熹之的才能,卻又始終忌憚他的身份。
顧熹之越是這般,姬檀就越忐忑。
有時候姬檀甚至希望,顧熹之是個平平無奇的庸人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這麼進退兩難、焦心受怕了,最好從未遇見過他。
“殿下?”
然而,這根本不可能,顧熹之一出聲,姬檀立刻從如夢幻泡影般的神遊回到殘酷的現實。他定了定神,才道:“怎麼了?”
顧熹之搖了搖頭,有些擔憂地:“微臣觀殿下眉宇間似有倦色,殿下若是乏了,萬不可逞強,好好歇息身體要緊,微臣先告退了。”
說完一揖,倒退幾步準備離開。
“不必,孤還有事同你說。”姬檀阻止他離去的動作,擡手揉了揉眉心,不再為難自己,幹脆倚過身子靠着身後的軟榻。
小印子察言觀色,适時在姬檀身後墊上一塊軟枕,将人伺候妥帖方才退開,默默地伫立一旁随時聽喚。
顧熹之本要離開的腳步重新走上前來。
“你自己看吧。”姬檀不多贅述,半阖上了眼睛兀自養神。
顧熹之不明所以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旋即一封八百裡加急的密信便遞到了眼前,顧熹之下意識想問姬檀,但見人在閉目休憩,又閉上了嘴,從小印子手裡接過密信安靜地看了起來。
這是沿海郡縣發回的最新政況。
按照顧熹之在禦書房提出的補救措施和姬檀結合當地情況後所做出的行動結果,顧熹之原以為哪怕遇到阻礙,起碼大方向上不會出錯,可信中卻說毫無進展,推進不了一私一毫,百姓抗拒意圖明顯。
怎會如此?!
顧熹之做過兩縣的背景和戶籍調查,怎麼也不至于到這番境地。
倏然間,顧熹之神思一滞,想起先前姬檀被參的原因,以及東南沿海郡縣的官員勢力,莫非又是——
顧熹之頓時擡眼看向姬檀,眸中壓抑着的愧疚幾乎要化為實質。
心口也跟着一陣陣酸澀了起來。
“不是高府台,他手還沒那麼長,和你也沒關系。”姬檀仍阖着眼,但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顧熹之一瞬的心情變化,并向他解釋了這一句。
就當是對他進步的褒賞罷,顧熹之已經能在看信後第一時間意識到裡面的本質問題。
熟料,顧熹之的心情并沒有因此好轉。
姬檀睜開了眼睛。
因為方才一直閉目養神,此刻盡管姬檀一如往常般精明,落在顧熹之眼裡,那雙清透的桃花眼卻是帶着些許茫然和不解的,這讓顧熹之心裡更加歉疚了。
“都是微臣的錯。”
顧熹之毫無厘頭地說了這麼一句,姬檀還聽懂了,他微微蹙攏眉心,不贊同地看着顧熹之。
顧熹之愈發艱澀了聲音,道:“是微臣給殿下添麻煩了,如果不是微臣,那一次殿下就不會被陛下責罵,更不會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結果反而還要殿下費心來指教微臣……”
顧熹之越說越沉浸其中。
姬檀兩彎纖長的眉都皺了起來。
他是想利用顧熹之的感情催他奮進、要他忠誠不假,但他還不想矯枉過正,這麼快地就物極必反了。
于是乎,姬檀站起身來,親自阻止了顧熹之不斷發散的愧疚。
姬檀右手按在顧熹之的肩頭,不輕不重捏了一下,專注的目光直直撞入顧熹之漆深的瞳底:“孤說過了,與你無關。”
不論皇帝還是今日種種,都不是顧熹之的過錯。
皇帝對他忌憚積深,就算沒有那件事,也會另找由頭敲打他,結果不會好到哪裡去;至于這次政策遇阻,硬要說是顧熹之的錯,那更是無稽之談了,朝廷水深,連姬檀都隻能被裹挾着被迫往前走,更遑論一個初入官場的小編修。
姬檀對他上心,是為着他的身份,旁人可不會。
顧熹之自投入東宮門下,從前遞拜帖想和顧熹之結交的人早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哪能受他影響,确實是顧熹之想太多了。
雖有姬檀推導的因素在,但顧熹之實算無辜,因此姬檀安慰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挑些能說的說,很快将人穩住了:“這次的事一定要算清楚也是多方政治勢力博弈的結果,連孤都沒什麼頭緒,這下你可安心了?”
顧熹之大膽地和姬檀對視了片刻,旋即垂下眼簾,又看到姬檀還按在自己肩頭處的手,他不禁也擡起了手,在觸及到那溫熱白皙的肌膚前猝然收了回來。
顧熹之擡起頭,認真道:“微臣安不下心。”
姬檀剛要問他原因,就聽顧熹之肅然續道:“政策是殿下負責的,事情一日不解決,微臣就一日安不下心。”
聞言,姬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還是為了他啊。
就結果來看,他的手段還是很高明的,連顧熹之的負面情緒都能掌控,并為己所用,極好極好。
姬檀心滿意足。顧熹之一瞬不瞬看着太子殿下,亦心滿意足。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着太子殿下,連殿下臉上透明的細軟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由此更見殿下膚如凝脂,目若秋波,一笑宛如桃瓣漾開,檀香拂面。
瞬息間,熟悉的鼓噪再次湧上心頭,顧熹之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别開了眼。
少頃重新轉回來,見太子殿下沒有發現,這才悄悄松了口氣,将注意力回歸正題:“連殿下都沒有頭緒,那該怎麼辦是好?”
顧熹之剛才一瞬的悸動是真的,現在的擔憂也是實實切切。
姬檀松開了按在他肩頭的手,轉身往門口走,正好一覽無餘地望見前邊花園亭榭。
東宮花園修建地軒敞開闊,園中池塘錦鯉,花草珍奇,樣樣别緻,其中最有趣兒的當屬錦鯉,魚食一灑,沉鱗競躍地争相浮出水面,迅猛奪食。
姬檀饒有興緻地看了片刻,見顧熹之視線望來,朝他莞爾一笑:“不知道怎麼辦就不辦。等魚餌夠了,魚兒自會出來競相搶奪,我們且再等一等。”
顧熹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見姬檀微笑,他不禁福至心靈,同樣一莞爾。
“殿下說的是。”
顧熹之離開東宮,心裡對姬檀接下來怎麼做大緻有了個數,太子殿下果真冰雪一般的人物,顧熹之愈發心向往之。
被驚豔的同時,不禁暗愧自己螢火之輝,未能替殿下發光散熱,殿下實是特别好的人,即使是這樣的他,也依舊給足機會予以重用。
殿下都不介意,他自當勤勉百倍以回饋才是。
想着,顧熹之決心更堅,連帶着回翰林院的步履都步步生風,他要去繼續查閱典籍,為殿下的決策提供更強有力的支撐,并充盈自己。
顧熹之的這些舉措姬檀也都是知道的,原本單方面送去給顧熹之的疏冊、信件,顧熹之回以了他查閱到的案例,相關佐證等。
再之後,不單單是這些,還有顧熹之寫予他的折子,或是請安問好,或是請他指教,一次比一次内容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