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檀倚在榻上一頁頁地看得興味盎然,顧熹之這份心思實在不錯,主動送上門來由他掌控。
心情大好之餘,也開始提筆回複顧熹之的折子。
雖然隻有寥寥幾句話,甚至有時隻有言簡意赅的已閱兩字,卻足以讓顧熹之喜不自勝了。
如此一番來回,顧熹之回複姬檀的折子就更豐富了,除卻以上這些,還有自己親手所做的芸箋,用金箔紙和植物纖維精雕細制成長條,輕薄又好看,夾在書信裡也不占位置,連姬檀這樣講究的人瞧了都不由眼前一亮。
可見顧熹之其用心。
姬檀對于顧熹之的表現亦很滿意,不論他的進步還是别出心裁。
日子在這樣繁忙緊湊、偶爾還有一點小驚喜的狀态下匆匆而過。
終于,姬檀抛出去的魚餌有動靜了。
又一封八百裡加急的密信傳回,姬檀亟不可待打開,快速浏覽完,旋即将信紙放回信封内。
小印子伫立一旁,從過分安靜的氛圍中判斷不出情況好壞,少頃,但見姬檀唇角露出一抹微深笑意,他心知穩了。
從善如流地走上前去:“殿下,要奴婢召幾位大臣過來相商麼?”
姬檀點頭,從容道:“去吧。”
小印子得令,一個箭步離開書房,叫上除自己以外的麻利太監,分别去請幾位大人過來東宮。
姬檀則不疾不徐地整理這段時日一共傳回的信箋,心裡有了盤算。
影響種桑推行的官員除卻自己人,其他幾位皇子和朝中重臣勢力俱有可能參與,甚至一起插手幹涉了,姬檀查不出具體是誰在裡面攪混水,導緻百姓惶然而不敢種植桑苗,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放出了足夠令這些人出洞的消息,結果也相當令人滿意。
要知道,國庫雖然沒錢下撥,但涉及到的政策推行官員調動,其背後都代表着巨大的權利更疊,不但關乎自己的政途勢力發展,整個家族興旺,甚至還牽動着經濟命脈。
現在的起步階段暫時是沒利潤,但一旦桑苗種成,絲綢貿易順利,中間的每一環節就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沒有人會和權和利過不去。
這兩樣魚餌足以讓所有政治勢力聞風而動,土崩瓦解。
因利維系的結盟最終也會因利散去,官場就是這樣,沒有牢不可破的關系,隻有永恒的利益,姬檀直接将這些陰私全擺到台面上來。
他奉皇帝旨意行事,是為朝廷,為生民,誰也沒有立場指摘置喙,但那些為了自己牟取私利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既不敢明目張膽地插手落下把柄,又唯恐别人先行于自己一步,故而幾股勢力都在互相警惕着、觀望着,伺機而行。
一段時間内東南沿海郡縣都會風平浪靜,無人再膽大包天作祟。
這時候,就是姬檀出手的最佳時機。
之前顧熹之告訴他,桑苗種植也是講究時節的,眼下春季都将過了,他們的進度刻不容緩。
小印子腳程很快,大臣更是知道舉足輕重,沒有絲毫耽擱即刻趕至東宮,緊急在書房召開了一場如何消解百姓惶恐落地種桑的集議。
原本的補救措施被地方官員打亂,已然是行不通了,他們需另想他法。
沉吟過後,一名司谏提出,不若直接在沿海郡縣全力推行政策,總會有百姓願意試種,以少數帶動多數,漸漸地政策自然順利推行下去。
姬檀卻是直接否了。全面推廣範圍太過龐大,勢必又會落個之前一樣的結果,那他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就全白費了。
還是得逐個擊破,姬檀打算從被淹的兩縣着手。
“這兩縣已經派了我們自己的縣令過去,天時地利人和,都更便利。”話是這麼說,姬檀心裡卻并不樂觀。
“要不,直接一紙诏令,張貼公榜,百姓莫敢不從。待他們從中嘗到了好處,自會主動興起種桑熱潮,屆時一切難題自會迎刃而解。”另一名少詹事道。
姬檀更是搖頭。
他們今日敢這麼辦,明日禦史台的彈劾奏折就能壓死他們,都不是好主意。
“切入點還是在百姓身上。”姬檀提醒道。
若是之前,官府發布政令興許還有用處,但現在的百姓人心惶惶宛如驚弓之鳥,誰也不願冒險,太難了。
更難的是,這些大臣站在為官者的角度或可提出百般策略,但要他們易地而處,站在百姓的位置思考,這就行不通了,接連被否後幾位大臣皆是一籌莫展,無法真的感同身受,姬檀亦不能體會。
集議一時陷入了僵持,隻有微不可聞的幾許歎息聲響。
顧熹之默默無言聽了半晌,總算将太子殿下和大臣們的症結捋清楚,這個問題他倒是能解答一二,顧熹之好歹是鄉野出身長大的,多少更了解些。
他的視線在幾位大臣之間逡巡了一圈,旋即主動起身一揖提議道:“諸位大人,殿下,微臣有一看法,或許可行。”
幾位大臣的目光落在年輕的探花郎身上,并不抱什麼希望,也沒有答他。
姬檀直接首肯了:“說。”
顧熹之便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來,遵照姬檀的想法,從百姓出發。
“被淹的兩縣良田受到影響,今年收成銳減,百姓定然想先把僅存的糧食囤積起來,再盡快耕種新的糧食以度災年,不願花時間去種不确定性太大的桑苗,說到底還是生存問題,如果我們能将其解決,是不是就可以落地種桑了。”
“接着說。”姬檀來了興趣,向前傾身認真聽他講述。
顧熹之的看法總是這麼令人驚喜。
“保障兩縣所有百姓的生計自然不現實,但是,我們可以從中有目标的進行挑選。”
“何意?如何挑選?”
這次急着詢問的人不是姬檀了,而是左春坊下設的中允大人,對方從顧熹之的說辭中看到了明顯希望,故插言問。
“這兩縣本就因為春汛洪澇沖擊,糧食損毀過半,富庶些的人家尚可明哲保身,但窮苦的人家就未必了,為了家人,為了活下去生存,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莫說種桑了,刀山火海也願下。”
“我們就從這裡面選,逐戶攻克,互惠互赢,讓當地的官員先悄摸進行。”
“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顧熹之問的是全場所有人,可他眸底倒映着的卻隻姬檀端坐高位一人的身影。
顧熹之也不确定這能不能行,隻是将自己的方法提出,一試罷了。
衆人雖然心動,但也不會貿貿然首肯,而是在心中快速權衡着各方利弊,最終的決策權還是握在姬檀手裡。
“孤覺得,可行。隻是,這件事不能大張旗鼓,底下的官員必須要找信得過的人來做,秘密進行,待木已成舟再看。除此之外,提供給這些百姓的糧食可以等他們種成桑苗收成時抵扣,他們要想獲得更多富餘,就多種桑。”
“還有其中所需的赀費問題……”
顧熹之不過提出方法,姬檀就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内将其整個完善,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位,餘下的便是分派給各下屬官員的任務了,姬檀知人善任,安排有條不紊,迅速定奪好了人選,下屬官員自是如斯響應,無有不從。
這樣鎮定而又強大的統籌能力再次教顧熹之心折。
他隻一瞬不瞬地望着姬檀。
最緊要的政事暫時解決了,姬檀從正色肅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恢複成了一貫淺笑莞爾自若從容的模樣。
“接下來的事就有勞諸位多費心了,盯緊一些,有任何狀況随時向孤禀告。”姬檀一番話說的大臣心裡舒坦,連忙保證這都是他們的分内之事,不敢懈怠,一定認真做好,辦地漂亮。
姬檀微笑:“那便再好不過了。”
衆位大臣再次折服,又是一番捧哏太子殿下。
不僅如此,連他看中的探花郎一并稱贊,這次是心悅誠服的,顧熹之的才思當得,他們也樂意與之結交。
其中尤以府丞大人,也是皇後母家姬檀的表舅為最,他說:“殿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探花郎胸藏錦繡腹隐珠玑,頗有幾分陛下當年殺伐決斷的模樣啊!”
話音未落,場面蓦地一靜。
姬檀指尖攥緊了小幾邊角,視線艱難而又劃過一抹微涼地瞥了過來。
“府丞大人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