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丞一愣,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頓時冷汗如雨下,他撲通往下一跪解釋:“下官、下官是說殿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并沒有别的意思。”
他就是順嘴将太子殿下和探花郎一塊誇了。
恰好,顧熹之就坐在他一眼看到的位置,顧熹之的側臉和端莊沉穩的姿态讓他不由感到熟悉,宛如故人。
又因着和姬檀的這層外戚關系在,一時沒注意分寸,直接秃噜嘴了,禍從口中。
待回過神來,冷汗早已涔涔後背,府丞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他不該将顧熹之放在皇帝面前,叫人誤會他說顧熹之和陛下相像。
“殿下——”
府丞着急地想要抓耳撓腮,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嘴巴子,怎麼就昏了頭說出這樣的無腦話來,也不知殿下生氣沒有。
他頭垂得極低,半點不敢擡起來。
良久,才聽到姬檀溫和莞爾的一聲:“無妨,孤自然知道府丞的意思,不會誤會,諸位大人也不會。好了,今日的集議就到這裡,孤乏了,你們自散了罷。”
“是。”
衆位大臣未再多言,紛紛起身作揖,後退幾步散去。
顧熹之走在人群最後,有些擔憂地望了姬檀一眼。他一直有在關注太子殿下,方才見殿下神情不對,臉色有一瞬的發白,怕他身體不舒服。不過殿下既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多逗留,隻能跟着大臣一道離開。
想來是殿下殚精竭慮操勞過度,累着了,好好休息自當無礙。
他下次再來看望殿下。
顧熹之也離開了東宮,姬檀獨自面對空無一人的書房,房中下人盡數被他譴了下去,直到這時,姬檀才敢袒露自己的真實情緒。
他面色沉郁地可怕,連指尖都顫抖不停,掩在寬大的袍袖下被完全遮擋住了。
天知道剛才那一瞬間他有多慌張,可他不能自亂陣腳,被人看出一丁點不對。這件事要是曝光,他死無葬身之地,絲毫僥幸都不能抱有,為此他隻能大度地饒恕府丞的錯誤,并把這個小插曲輕輕揭過。
而這也給姬檀敲響了一記警鐘。
他知道府丞是無心之失,對方不過捧他慣了而已,脫口而出。但在這脫口而出的背後,他如何就能這麼自然而然地說出顧熹之像陛下,是他潛意識裡察覺了什麼,而自己本人沒有意識到嗎?
如果是這樣,他會不會哪天突然又想起來了。
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發現此事。
彼時無人注意是因為顧熹之人微言輕,在官員面前露面的機會也不多,那以後呢,顧熹之常出入朝堂宮阙,會不會再有人發現,繼而聯想到顧熹之肖似皇帝皇後。
顧熹之相貌清俊,結合了帝後兩人各自的優點而長成,不仔細看其實看不太出來,但他那與生俱來的獨特溫潤氣質,實在太引人注目了。
不可以。絕對不行。
不能讓事态有任何擴展發酵的風險。
姬檀長于深宮之中,最是深谙其中的厲害,說不準哪天這事就被人給抖羅出去了,而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哪裡露了馬腳。
這可不成,姬檀端抱手臂在書房内來回焦慮踱步。
顧熹之這麼大一個人,也不是他說藏就能藏起來的,顧熹之總會不斷遇到新的人,與人接觸交往。今日的事他可以蓋過,甚至往後朝堂之上他都能大言不慚地掌控,在旁人起疑前将其往錯誤的方向引導。
那私下裡呢?
顧熹之日常結交朋友,參加宴請集會等,與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又該如何知曉。
姬檀雖一直派人暗中盯梢,但也隻能監測顧熹之的活動去向,無法探聽到顧熹之與人的全部對話,乃至細微的表情、神态上的毫末不對。
還是有暴露的風險啊。
沈玉蘭也是個不中用的,管不住顧熹之一點,還是要靠他自己。
姬檀不放心,喚來小印子,又增派了一批人手近距離盯梢顧熹之,主要排查他私下的人際交往,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立刻禀報。
為着這句無心的話,姬檀一整天都無法鎮靜,到了夜間也不能寐,沒有絲毫困意,安神香都不管用。
他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又喚來小印子,問他盯梢顧熹之的人傳話回來沒有,小印子說傳了,姬檀登時一個激動坐起身來,讓他細說。小印子的回答是一切正常,沒有特殊之處,姬檀重又沮喪地躺回床上。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一切正常,還是不正常了。
心裡煩悶得很。
姬檀翻了個身,趴在床榻上,用腦門哐哐撞了兩下枕頭,沒有作用,他又伸展手臂揪住床單,抓撓了幾下,然後一用力一腳蹬飛了身上的被子,将臉埋進枕頭裡,這才安靜地宛如行将就木般不動彈、也不胡思亂想了。
過了好一會,小印子悄聲進來,蹑手蹑腳地将掉了半截在腳踏上的錦被拾回床榻,蓋在郁郁頹喪的太子殿下身上。
然後命人再熄滅兩盞燭火,點上姬檀慣用的檀香,輕輕關上門坐在外間守夜去了。
直到後半夜,姬檀才伴着袅袅檀香、窗外輕鳴淺淺進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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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大朝會散。
姬檀持笏正要離去,總管太監一溜步地踱到他面前,恭敬讪笑:“殿下,陛下宣您在禦書房觐見。”
姬檀颔首,調轉腳步跟随總管太監前往禦書房。
面上溫潤莞爾,心裡卻不禁腹诽,開了一大早上的朝會,連早膳都不讓人先吃。更重要的是,姬檀在心裡揣摩皇帝召他所為何事,他這段時日沒再被人參過,按理說沒什麼要緊事這麼着急才對。
罷了,先去看看再說。
到達禦書房,皇帝已經在裡面坐着了,姬檀駕輕就熟地下跪行禮,直到皇帝說“平身”方才起身,起身後也隻是恭謹地站在皇帝對面的案桌前,不敢有絲毫逾矩。
“知道朕叫你來是為了何事嗎?”皇帝觑着他,厲眼沉沉。
“兒臣不知。”姬檀低垂着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