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陸及潭,胸腔中的空氣被不斷擠壓殆盡,溺入深水。
終于,顧熹之從一片水花中掙紮而出。
眼前不再是他平日住着的熟悉院落,而是處處張燈結彩,貼喜挂綢。顧熹之一低頭,赫然發現自己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白日那身淡藍長衫,而是一襲大紅色喜服。
喜服華麗漂亮,繡工精整,卻隻讓顧熹之感到一陣懼怕。
隻因他手中還牽着一條紅綢,紅綢系花,橫在他與另一側的新人之間。那被強迫他娶的女子,還是男子。
究竟是誰。
他在與誰拜堂成親。
顧熹之心知他是在做夢,意識也完全清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隻能任憑自己像提線木偶般一步步走完成親的全部流程,直到新娘被人攙扶着送入洞房。
他仍分辨不清那人是男是女。
是何許人也。
腦袋也漸次變得昏沉,頭重而步履輕,俨然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樣,是他在新婚宴上被人灌多了喜酒。
周圍一片嘻嘻哈哈的恭賀打趣,顧熹之一句也聽不清楚,糊裡糊塗地就被人推入了洞房。
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了。
顧熹之腳步一動,發現自己能控制身體了,卻還是這一番天地,跑不到别處去,更遑論從夢中蘇醒。
顧熹之心沉了沉,思量再三,決定先看看這所謂的新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已做好萬全準備,不論對方是人是鬼,是完全空白、分辨不出模樣的臉孔也無所畏懼。
顧熹之堅定上前,從八仙桌上取了秤杆,站在新娘坐着的床榻前立住,仔細打量這人的身量,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柔荑。
說是女子,可;說是男子,亦可。
判斷不出。
顧熹之又去觀測那人的腰身,纖細地不盈一握,像是女子。
可記憶中似乎出現過這樣寬度的身量。
是那一次,在東宮庭院,太子殿下玉腰帶束身晨練,便大抵是這番模樣。
又分不清男女了。
顧熹之呼吸不由急促,飽受摧折。他再也受不住地,一杆挑起了鮮豔的大紅流蘇蓋頭,頃刻間一雙剔透盈盈宛如琉璃寶珠、又風情萬種滟若桃花般的眼睛徑直撞進他的全部眼底。
顧熹之瞳孔幾乎都無聲地擴張到了最大。
耳邊萬籁俱寂。
隻有眼前人,隻剩眼前人。
唰然一下,顧熹之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一抽,手中還緊緊攥着太子殿下親手抄錄的那本詩集。
顧熹之人都懵了。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雙漂亮得仿佛會說話的桃花眼,屬于太子殿下。
夢中難辨男女的那個人,白皙修長的手,纖細的腰身,俱是太子殿下。
顧熹之登時心下大驚。
他竟然狂悖至此,做夢做地不知身份尊卑,不知天地為何,隻有胸腔中急劇跳動的心髒宛如黃呂大鐘,萬音齊奏。
心跳聲是如此震耳欲聾。
宛如從前每一次見到太子殿下後被他強行壓抑下的翻湧鼓噪。
怎會如此。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那自第一次瓊林宴上的驚鴻一瞥後就深深根植心中、一次比一次更加熾烈的如催鼓噪,終于在這場荒誕狂悖的夢境下撥開雲霧見月明。
他早該分曉的,從纖毫畢現地想起殿下容顔,為他寫下那封補救措施的奏疏開始,後面的每一次見面經曆都在不斷地提醒着他,加深烙印殿下的音容笑貌。
直至一場幻夢,所有的心緒于此刻明了。
原來,他早已心有所屬。
所以會悸動,會亟不可待不想教那人淡忘了他,會小心翼翼努力表現,也會倍覺卑劣不堪,不敢将能輕易告訴他人的龍陽之好告訴那人,唯恐他就此厭棄了自己。
顧熹之想通一切,簡直比方才夢境中溺水的感覺還要難受百倍。
那是他不能肖想分毫的明月,是冰雪般晶瑩剔透的人物,是端坐高台貴不可言的上位者,更是他需仰望一生、可觸而不可及的存在。
月光從窗棂中溫柔湧入,鋪了甫一看透自己心意的青年滿身。
然,月明之後。
卻徒餘一灘清輝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