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很窄,隻鋪着一層老舊褪色的薄毯。
等到準備睡覺的時候,男孩才慢半拍地察覺到哪裡不對的樣子——葉珀身上的衣服還是那件純白的實驗服,太白了,白得晃眼,比他熟悉的那輪月亮還要白,但又要比天上的月亮近的多——隻需要她這麼靜悄悄的坐在那兒,就能把他還算驕傲自得的“家”襯得灰撲撲又髒兮兮的。
小男孩脆弱的自尊心在無人察覺的角落碎開了小小的一角,但很快又被所謂兄長的威嚴囫囵填補上了,男孩故作沉穩,上前一步扯住了女孩的衣袖,做出一副端詳打量的樣子,又說:“把衣服換掉吧,你穿的這個在這兒太顯眼了。”
為表兄長的姿态,他甚至從自己的箱子裡拿出一套自己之前留下的衣服,還算完整幹淨,隻不過在遞出去的前一秒,顧琮鬼使神差地低頭聞了聞衣服的領口。
他喜潔,哪怕流民街這樣極端惡劣的環境,也會盡量把自己收拾幹淨,仔細收起來的舊衣物上聞到一種獨屬于流民街廢墟的朽爛黴味,不見尋常流浪兒身上常見的渾濁汗臭,這才稍稍放了些心,伸手遞了出去。
他背過身等了一會,片刻後,那身雪白的實驗服堆疊齊整放在他的手邊,料子真的很好,裁開後也能換錢。
顧琮沒見過這麼脆弱的衣服,他的手指明明還算幹淨,但也不知道碰到了哪裡,衣角處便染了一層刺眼的髒灰。
“我出去一趟,”他錯開話題,這輩子頭一回說這話,自诩做足準備的男孩張了張嘴,也有些莫名說不出的别扭僵硬:“……你在家等我。”
女孩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顧琮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但又好像沒有,他帶回來的東西很多,有胳膊有腿還會自己跑的卻是頭一回。他倒是不擔心有人會把自己撿回來的“妹妹”偷走,卻有點害怕她會自己偷偷跑掉。
會的吧,肯定會的吧?
被自己撿回來的,名義上應該是被舍棄的孩子。
但也是過分幹淨、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和這裡格格不入的孩子。
自己不看着的話就沒有聽話的必要了。
沒有人盯着的話,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她有什麼理由非要留在這裡呢?
回來的時候他可是注意了,那條小路自己都需要收着肩膀低頭通過,她比自己還要小一圈,走的輕輕松松,遊刃有餘,連衣角都沒碰到旁邊的碎石堆。
男孩在門口停下來,陷入了遲疑之中。
在“趕在那幾家收貨鋪子關門之前快點走”和“先把妹妹鎖起來以防萬一”之間徘徊了不到幾秒,顧琮便很果斷的走了回來,重新站在了女孩的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仰頭問她。
“……葉子。”他換了稱呼,又将自己的語氣調整成最柔和親切的樣子,溫聲詢問:“哥哥要出門了,你可以不要亂跑嗎?”
他這樣問着,并得到了女孩又一次乖巧的點頭。
顧琮的眼睛眨了眨,他仍在微笑,隻不過這一次的微笑裡摻雜了些異常的真誠,他的手握住了女孩的腳踝,仍然維持着那個蹲着仰視的姿勢,很認真的看着葉珀的眼睛,問她:“但是哥哥很擔心你,這附近很亂的……所以,能不能讓哥哥把你‘藏起來’?”
葉珀陷入了沉思。
是什麼很難點頭的事情嗎?好像也不是。
現在這個情況,自己也沒什麼要離開的必要。她想不到離開或留下的區别,自己是怎麼掉到這裡來的都已經記不住了,更不用提所謂的回去;至于留下來的話……女孩暫且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過現在,她喜歡這裡的夜風和天空。
顧琮似乎隐秘的松了口氣,他的屋子裡沒有合适的材料,隻能是把門鎖鎖上,所謂的窗戶是本在集裝箱上磨出來的窟窿,打磨之後勉強用作透氣通光的作用,倒也不用擔心女孩會從那裡跳出來逃跑。即使如此,他也還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甚至是一路小跑地跑去了那幾家熟悉的二手鋪子。
要快些,再快些。
*
這個時候往往是流浪兒出沒的高峰期,垃圾場的大人們會在這個時間段返回,留下來零零碎碎的東西就是流浪兒們的“獵物”。顧琮的一雙腿卻沒往熟悉的方向跑,而是頂着其他人略顯驚詫的目光,一口氣沖進了最近的鋪子。
店主剛剛收了一批新貨,流浪兒手上這一星半點的東西雖然也算不錯,但現在也是真的勾不起他的興趣。
見這小子急匆匆的,更是跑得氣喘籲籲漲紅了一張臉,店主的臉上咧出笑,毫不客氣地開口就壓了三分之二的價。
他應該反駁的。
這麼多次的接觸,顧琮不是沒抓準他們的軟肋和習慣,靠着磨出來的伶牙俐齒和一點恰到好處的示弱,為自己掙回一些本該應得的利潤。
但他太着急了,急得明明看懂了店主臉上的笑意惡劣也沒時間和他慢慢掰扯,急得沒空在乎他臉上因錯愕一閃而逝的心虛破綻,急得隻來得及咬咬牙,就幹脆的忍下了一口價。
——他急着回家。
換來的錢實在不多,顧琮想了想,全部換了吃的,過期變質的可以更便宜些,他家裡現在有兩個人要吃飯,需要更多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