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珀沒有睡着。
毯子在睡夢之中被哥哥不知不覺地裹在了自己身上,睡前勒緊的胳膊此時并不用力,女孩隻需要塌下腰就能從對方手臂之間的縫隙裡鑽出來。
她靜靜觀察了一會自己沉睡的哥哥,聽着他的呼吸并沒有蘇醒的前兆,這才稍稍放下一點心,轉身趴在窗戶旁邊,看向外面的風景。
她很少有機會看到月亮,真正的月亮。
女孩不陌生屬于月亮的白,過去生活的地方幾乎到處都是這樣冰冷又遙遠的白色,偶爾有機會出去,能看到的天空也是黑漆漆的,點綴幾點模糊黯淡的星光。
她曾經覺得,沒有月亮也無所謂的,實驗室的白色和月亮的很像,頭頂的白熾燈閃爍的樣子就是月亮亮起的樣子,實驗室内的拟态自然區域為她填補了那些缺失的認知,葉珀自認自己并不缺少什麼,隻是極少有機會親眼見證真實。
但是,人怎麼能一直在這裡生活呢?
她的負責人和她這樣說。
人怎麼能沒有月亮呢?
人應該有月亮。
——但離開他,他們又說,你不是人類的一份子,屬于人類的這些東西本來就與你無關。
“你的基因經過了特調異化,不算是純粹的人類,現階段的你還沒有經曆哨兵的完整分化,各項數據都不夠穩定,所以……你頂多能被稱作‘野獸’。”
野獸怎麼啦?野獸也是很可愛的。
“比活人可愛多了。”
屬于她的那位負責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比起隔着玻璃和儀器檢查她的實驗數據,他似乎更喜歡直接伸手來摸她的頭發,揉搓她的臉頰,或是幹脆蹲下來捧着她腦袋,然後一本正經的和她糾正那些說法。
“小野獸,毛絨絨。”
“一點都不讨厭。”
“我們的小野獸最可愛了。”
……
可愛嗎?不讨厭嗎?
可是,應該是很讨厭的。
因為也都是其他人告訴她的。
其他人說的就是對的嘛?他笑眯眯的反問,他們還說人應該有月亮,但這些自诩為人的家夥從來不出門,也不會擡頭看,見過最多的白色是實驗室的白牆。
“他們說那些東西都是屬于人的?和‘野獸’沒關系?”
“我不這麼想。”
“如果非要這麼說的話,那和這些人比起來,真正需要出去的是‘野獸’,要在月亮下奔跑的也是‘野獸’……這才是‘野獸’的天性嘛。”
要看星星,看月亮,看承載着萬物倒影的天空,去聞花,聞草,聞風的味道,去接觸天空之下曠闊無垠的荒野,還有這狹窄世界之外一切的一切。
——你是個生來自由的孩子,你比這裡的任何存在都應該出去。
“你要出去。”
“你應該出去的,葉珀……出去這裡,去親眼看看天空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說。
哪怕到了最後,他也依然在這樣說。
“别怕……”警報刺耳的響聲吞沒了他的幾個字音,女孩被他藏在箱子裡,隻來得及聽見最後那句含糊又堅定的承諾。
“……一定會送你出去的。”
……
現在,女孩趴在窗戶的旁邊,仰頭向上看。
她出來了。
實驗事故摧毀了一切,這段記憶模糊不清,隻記得好多東西都不在了,白牆,針管,流入血管的冰冷液體,走來走去的隔離服,白熾燈的閃光……随着一場爆炸全部歸于虛無,被提前分類放出來的運輸箱藏在了角落裡,最後歸成事故垃圾囫囵塞進了吊車,又被一股腦的丢在了垃圾山上,被扔到了這裡。
爆炸之後,她沒再見過那個一邊呼噜她的腦袋一邊嘻嘻笑的男人,雖然就算真的還能見面,她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哦,不對。
葉珀仰頭看着天空,靜靜地想。
還是有些東西可以說的……比如說,你沒騙我。
真正的夜風和實驗室的機器不同,能将夜晚的涼意修飾成一種特殊的味道;廢墟上的天空也是廣闊的,星星足夠明亮,連月光也比想象中的溫柔。
女孩伸出一雙細細的胳膊,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月光浸着,沒有感覺。
不燙,也不痛。
她忽然放松下來,伸長胳膊,在月光下慢慢抻個懶腰。
哥哥現在還睡着,也許是因為一天的奔波透支了的體力,也許是因為懷裡失去了可靠的溫度,他裹着毯子将自己蜷成一團,睡得反而更沉。
每個流民街的孩子都學會了這樣的方法,習慣性地用睡眠來抵抗饑餓帶來的疼痛。
……
葉珀蹲在他的旁邊,思考了一會。
今天他帶回來了不少吃的,但那些顯然不是給她準備的,自己應該也沒有可以處理那些東西的權力,要想找點什麼給她的這個哥哥填填肚子,似乎隻能考慮外面了。
她初來乍到,沒有錢,也沒有可以交換食物的貨物。
女孩沒猶豫太久,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跳下來,确定自己沒有驚醒睡着的男孩,這才慢慢打開門,離開了。
她還是赤腳,但這樣踩在碎石堆上,意外的不會弄出太多的聲響。
但是要去哪兒呢?
太過陌生、太過廣大的新世界讓她的心裡生出了一點細小的困擾,要隻有一個人的話,她去哪裡都自由;可還要考慮來回往返的時間,這就有點麻煩了。
也是這個時候,她看見了月光下的蹲着的一小團影子。
柔軟的,嬌小的,毛茸茸的,支棱着尖俏的耳朵,名為貓的生物。
貓有着黑色的爪墊和虎斑紋的皮毛,它将自己團成小小一團,在不遠處一條狹窄的通道上,靜靜地瞧着她。
多神奇。
她甚至看不清那一小團影子的具體樣子,但她就是知道它在看着自己;好像月光自來便是屬于月亮的一部分,月亮會知道祂的光能照落在哪裡,此時的葉珀也是一樣的——
她看着那一小團毛茸茸的影子,也知道它會帶自己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