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襄原以為章序深夜來道别,應是不日就要出發西征。然而大軍整肅,預備戰資,又不緊不慢地過了五六日。
從他走後,她時時惦念章序如何了。
紀襄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冥冥間覺得有何她尚且不知道的物事已經背離了她所想的今後所有人生軌迹。這個古怪的念頭,令她失眠一場,隻能寄希望于章序盡快回來。
她時常派碧梧出去打探,也常常進宮給太後請安,希望能聽到關乎剿匪大軍的消息。
然而傳到京城裡的訊息,卻可謂一言難盡。
......
潼川地勢險要且複雜,作亂的匪寇一聽說朝廷派大軍來鎮壓,立刻燒了已經搶占到手的幾處官衙,躲進了螭山裡。
此地山高谷深,又和别的山脈不相連,難以攻打。加之芳菲盡謝,由暮春轉到仲夏,氣候濕熱,更是令奉旨來除寇的肅王不慣,恨不得速戰速決,拔營回京。
肅王文武雙全,自認容貌性情都和當今皇帝相似。他生得魁梧高大,後宮中有得寵的母妃和表姐,前朝有登台入堂的談氏一族。
這回西定匪亂,他,太子,和十五歲的五皇子都在寶慶宮内,皇帝不假思索地派了他去,肅王掩住得意,笑吟吟地拱手接受太子和五弟的恭喜。
他一向有些看不起面容文弱清秀的太子,見父皇給了他這次機會,認定是皇帝已有了改立的心思。
臨行前,他母妃談貴妃殷殷叮囑他聽骁衛大将軍劉勃的指揮。肅王表面唯唯,但難得離京率軍,自然是要親自上場殺寇,豈能隻是跟着将軍屁股後頭蹭個軍功?
肅王一心要做出一番成績來,見此地勾結的賊匪百姓有數萬人,在外的百姓都不配合帶路進山,殺了幾個都沒有用,心中十分惱火。
他觀望了幾日,劉勃的意思也是暫且按兵不動,越來越按耐不住。
最終,肅王決心親率二十騎骁勇精兵,去螭山殺了潼川匪亂的三個首領,而後再退守軍營。
劉将軍勸不住一心立功的肅王,隻好親自随扈,貼身保護。
而肅王也留了個心眼,生怕因為太子而提了一嘴才來的幾個年少神龍衛會壞他的事,命下屬保密,尤其是對這幾個人。
他想得很美,自恃武功極高,又有在先帝朝就立過功的劉勃當副手。二十餘騎趁着夜色進了山,起初一切順利,但進到山的腹地後,肅王便倒黴了。
伏兵接連出現,很快就生擒了沖在最前頭的肅王。
這些人原本也不是什麼盜賊,因着受不了年年繁重的勞役賦稅,才铤而走險打家劫舍,最後幹脆舉旗造反。
本就不懼死,領頭的聽到官兵喊俘虜為肅王,心情激蕩之下大發狂威,數百名山匪将這朝廷的精兵良将一一圍殺。
隻留了一人的命,迫他回去報信。
有皇子在手,螭山衆匪民要求朝廷退兵,并交黃金千斤,絲絹萬匹,潼川不得再設立大雍的官署。
主将劉勃因保護肅王而戰死,肅王被擒,官兵驟然得知訊息,如天崩地裂,營中頓時亂作一團。
不救肅王是萬萬不行的,但這種條件也沒有人敢擅自答應或是拒絕。
肅王和劉将軍都折戟了,衆将士原本以為對面不過是些瓦合之卒,頓時都不敢再生出一絲輕視之心。依着幾個副将的意思,此事需得盡快報給朝廷。
大軍暫時沒有動作。
是夜,章序偷偷帶着幾個平時要好的少年,分别守在螭山幾條下山的路口,捉住了一個下山的山匪。此人原本是種地的,不善打仗,本來就有意退縮了,被幾少年威逼利誘了一番,答應了帶路。
天色将曉未曉之際,章序殺了看守的匪民,将肅王救了出來帶下山。
聞訊而來的追兵無數,火光沖天,映得鴨蛋青色的天際都紅了大半。叫罵聲馬鳴聲不絕于耳,但這幫人的弓箭長矛大多自制,又沒有經過嚴苛訓練。加上章序□□是高健名馬,除了肅王腿上多了一道傷,章序毫發無損。
雖然被俘虜不過一夜,但肅王似乎已經受了不小的折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身腥臭味,眼神散亂,一句話都沒有和章序說。
回到大營後,章序命肅王的下屬護衛将他送回京城養傷——經過此事,軍營裡的将士都已經自覺聽章序的命令了。
肅王自己也深覺丢人,除了一二親衛誰也不見。章序讓他回京養病,他立即就同意了。但在路上,肅王又對即将面臨的君父之怒而大為惶恐,每每經過驿站,都要拖延一兩日。
這些作亂的“賊匪”裡,除了少數真殺過人見過血的,大多還是因為負擔不起田地賦稅而被迫賣地賣身的流民。章序出發前想殺個屍山血海,真到了潼川後,哪裡還能再有原來的想法。
他不知該如何辦,命一文采尚可的别将寫了一份奏疏八百裡加急請示朝廷。自然,也将肅王被俘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毫不隐瞞地寫了。
和奏疏一起到京城的,還有他寫給紀襄的一封信。
“......那些在山上的流民,我瞧了好些都面黃肌瘦的,連刀都提不動。肅王竟然能被這群人俘虜,真是——不多說了,我估摸着還得在此地待上一兩月,阿襄務必多多念我。”
章序的字龍飛鳳舞,紀襄即使熟悉他的筆記,也坐下來辨認了許久。他寫了洋洋灑灑三頁紙,塗塗抹抹十分多。
紀襄戳了戳信紙上的小墨團,猜他那些戛然而止的話是在辱罵肅王。或許章序怕被别人看到了,隻能用筆塗黑了。
她不由莞爾一笑。
院中突然吵鬧起來,紀襄推開窗戶,見小院門口站了好幾個婢女仆婦,你推我我推你的擠在門口。一旁碧梧雙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們。
“你先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