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經的高僧法号了空,雙目半阖,緩緩地講着佛法。
在座的人雖大多都經曆過幾回這等場合,但聽的時間久了,難免走神。過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在闊曠的佛堂顯得格外清晰。
紀襄靜靜坐了片刻,一半的臂膀已經麻木。她不引人查地小心挪動身姿,餘光裡看到已有人開始出去更衣方便。
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旁人遠去的背影。隻可惜她坐在首位之後,還被太後倚靠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歇息偷會兒空閑的。
目光又飄了回來,紀襄許久沒有見到肅王了,第一眼,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人了。原本,肅王是一個儀表雄偉的高大男子,嘴邊總是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如今他面容身形都消瘦不少,顴骨上的皮膚緊緊貼在骨上,看起來有些陰森滲人。和他身側太子的面色祥和不同,肅王一臉緊繃,仿佛随時就能提步而走。
她不敢多看,忽地想起了仍在潼川的章序。
外人皆雲章序救了肅王立下大功,談貴妃也召過章家夫人賞賜感激過一回。但不知為何,看着眼下的肅王,她心頭一顫,竟然覺得這未必是件好事。
三皇子慧而早幺,四皇子則是過繼給了一位青年驟然崩逝的叔王做嗣子。在太子、肅王之後的位次,是十五歲的五皇子。
他母妃陳淑妃花容月貌,五皇子也繼承了母親的好顔色。他顯然極不專心,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對面下首的女眷上打轉。
兩年前,紀襄曾經見到五皇子來給太後請安,上前時偷偷掐了一位還未來得及告退的年輕夫人的臀。那位夫人一下子面色通紅,又不敢發出聲響。
接觸到紀襄投來的目光時,還哀求地朝她輕輕搖頭,無聲求紀襄保密。
經過此事,紀襄對他一直都很害怕,也很厭惡,向來是躲着人走。她隻看了一眼,便立刻移開了視線。
這時,她見已經消失許久的司徒征回來了。
不過,他并沒有和幾個進出的人一樣躬身貓腰再進來,而是索性立在了殿門口。
相隔太遠,紀襄看不清他臉上神情,隻察覺到他和适才出去時不同了。
他的腰間多了一把佩刀。刀柄在烈日下,閃着令人生懼的精光。
這是發生了何事?
紀襄心跳急劇加速,轉念一想既然什麼動靜都沒有,那便是已經處置好了。
若是紀襄眼神再好一些,還能看到司徒征靴子上和袍角沾染的一點淤泥。
半個時辰前,他按照計劃假意出去了。
司徒征早在肅王處安插了探子,隻可惜不能近其身,偶爾能聽到一些細微所言。自肅王回京後,似乎就對救過他命的章氏生出不滿來,言語裡提到了一句太後。
今日是太後極其難得的出宮時機,講經堂裡又有太子。而這樣的場合,不得不敬佛祖,堂内所有人都沒有佩戴武器。若是意欲生事,十分合宜。
司徒征一走,狀似堂内所有人都失去了戍衛。
他既然想要引蛇出洞,自然也沒有在講經堂附近停留。他一路沿着小徑走,平靜無風,樹葉卻不時傳來簌簌聲。司徒征行至一處小池塘時,停住了腳步。
說是池塘都擡舉了,不過約摸五尺寬的水塘。底下水草苔藓茂密,綠得生黑,乍一看深不見底。
司徒征突然想起了前幾日在别業附近有人落水的事,随意往池邊走近了一步。這一走,便察覺出了不對勁。
暮夏炎炎午後,空氣宛若實質,這池塘卻時不時有細小的氣泡上湧。
他記性好,記得在幼時來過大慈恩寺,當時知客僧說過寺内從不養魚蝦。司徒征伸出一隻手臂,侍衛立刻奉上一柄鋒利的刀。他接過,在手中略提了一提,虛虛往池中一刺。
電光石火間,有個濕淋淋渾身滴水的黑影一躍而出,拳頭帶風直直往司徒征面門而來。司徒征閃身避開,将刀一抛,反手便擰斷了刺客的手骨。刺客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粗粝的痛呼,他神色不改腳步輕移,上前一步卸了刺客的下颌,拎起這身量矮小的刺客往地上一摔,一顆從嘴裡含着的丸藥滾落在地,在細石堆旁咕噜打轉。
這一切驚心動魄,都不過是一瞬發生的事,侍衛才堪堪接穩司徒征扔出來的刀。
見狀,兩個侍衛立刻按住刺客的手腳。在道上守衛的禁軍聽到動靜,紛紛奔過來查看。
沒一會兒,禁軍将軍項之榮聞訊趕來,到了後站定,擦了擦頭上止不住冒出的滾滾熱汗。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此人便交給項将軍審問了。”
“多謝多謝......”項之榮簡直語無倫次,吩咐手下将人綁走。他額頭已經擦幹淨,卻總覺得還在冒汗,不禁又擡手擦拭。
如此細密的搜查之下仍是有所遺漏,落罪是難免的。
但不管是貶谪還是其他,總比刺客真得手了的後果強上百倍。
思及此,他抱拳請司徒征一道過去審問。
司徒征應諾,和項之榮互相示意了先請。項之榮年紀大,官職高,謙讓一番後便先行提步,往一阒靜的偏殿而去。這座偏殿離講經堂離得并不遠,暫時充作禁軍辦公的治所,四周皆是預備換崗嚴陣以待的禁軍。
殿内,刺客手腳皆被人捆住。他生着一個巨大的鷹鈎鼻鼻子,面容黧黑醜陋,個頭雖然瘦小,露出的手腳卻很精壯,皮膚發皺。他躺着的地方濕哒哒的,水痕蔓延,發出一股刺鼻的水草腐臭味。
司徒征坐在了遠處,旁觀項之榮審問。
刺客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不論怎麼用刑都沒有吭聲。顯然,是存了必死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