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恬又說不能剝奪學生聽課的權利,于是兩人跟兩個窗戶神似的,杵窗外邊聽郝恬講課。
酒鯉以前從不和她的新同桌過多說話,一是因為她并不是什麼自來熟話多的人,她雖不至于像闵時暮那樣看起來就冷冰冰的,但也有她自己的處事方式,專注自我,不幹涉别人。
二是因為闵時暮是學霸,是典型三好學生,而酒鯉自覺她整日打架鬥毆混網吧,是典型的差生。差生與優等生,過多交流就叫打擾人家學習了。
但現在他們同被罰站,酒鯉實在無事可做。
她旁邊的人也并沒有好好聽課,從口袋裡摸出魔方轉着玩兒。
酒鯉問:“你成績那麼好,為什麼不拿給你爸媽簽?”
闵時暮将魔方的最後一角擰正,回答得很随意:“我媽死了。我爸,”他停頓,“差不多也死了。”
“……”
沒想到竟然得到這種回答,酒鯉啞然,繼而覺得她怎麼也應該安慰一下對方。
于是她道:“初二那年寒假,我爺爺奶奶也都去世了。”
“……”
不知道到底在比什麼慘。沉寂了半晌後。
闵時暮:“節哀。”
酒鯉:“抱歉。”
窗戶不隔音,後邊羅萱睿沒忍住靠了一聲:“……你倆有毒吧?”
—
高一學期中的時候,酒鯉才得知符叙要住校的消息。
那天和符叙一塊吃過飯後,她問了幾句,才明白符叙為什麼總是冷冰冰地對任何人都沒好臉色。
符叙的外婆蘭禾老太太在酒鯉爺爺奶奶逝世的第二年冬天,因胰腺癌而病死老家。
老人家生前老愛念叨自己早早便跟人結婚,結果早死的女兒,老愛邊吧嗒她那根老舊煙鬥邊罵符叙小白眼狼。
但在檢查出胰腺癌時,她第一時間沒有給符叙透露,而是把自己這些年存的錢,符勁給她打的錢,一分一毫都算清楚了給符叙。
老太太支着老花鏡告訴符叙:“他老東西如果不管你了,外婆的錢就是小叙的錢,外婆的房子也是小叙的房子,外婆給你織一百件好看衣裳。……你以後長大了,得學着養活自己……”
“我是活夠了,我累了,我就去找你媽。我應該早點給你媽說,我不怪她。别讓她死了還想着這個事,怪難過的。”
她吧嗒一口她的老煙鬥,煙絲爬上她的臉,像個老天使。
她摸符叙的腦袋:“也不怪你。”
“我誰也不怪啦。”老太太對符叙說,“你也别怪我這老不死的。”
符叙當時隻以為外婆抽煙後說的瘋癫話。
老太太心軟得很,嘴上罵他,手下卻恨不得把盤子裡的肉全挑符叙碗裡。
老太太身體也好得很,遇到不高興的人和事張嘴就罵,活得痛快。
所以最後看到醫院的檢查結果,符叙甯願相信外婆是騙他的,也不願相信那是真的。
那年冬天,符叙和老太太過年都是在醫院度過的。
錯過了治療時期,病情到大後期,腹部整日絞痛。老太太那麼強硬的人,年輕時候路見不平徒手和歹徒打鬥,手上縫了三針,也沒喊過疼,卻因為病痛,每日蜷縮着身子床也不敢下,頭發大把大把掉,整個人瘦到脫相。
寂靜無人的夜晚,符叙支撐不住終于睡着,醒來時,卻見旁邊病床上窩成一團的被子,不知老太太獨自跑去了哪裡。
他跑出病房,在廊道盡頭,看到蹲在牆邊的年邁身影。
老太太聲音壓的低,但樓道裡太靜,符叙聽得清楚:“……你是他爸爸,你不能不管他。我一把老骨頭了,快死了。你當年是怎麼對韫韫的?你騙了她,她死皮賴臉跟你我是勸不動,但你扪心自問,你是不是騙了她?她好好一姑娘,怎麼抑郁,怎麼要死要活,你不清楚?”
“……你也老了,他懂事,他會做飯,他比賽都是第一名……他也是你親兒子,你對不起他媽媽,不能連兒子也對不起……”
十三歲的符叙在漆黑的廊道背靠牆,獨自一人站了很久。
後來老太太病逝,符勁親自去月城接符叙,符叙關了院子門死活不出去,和符勁僵持了三天。
最後哄着騙着紮了針鎮定劑,符老爺子和符鐘給人戴手铐強制送上的飛機。
A市裡人生地不熟,符勁有妻子,有女兒,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兒子,符叙被接回來,隻是這個家庭裡的多餘者,不如守着外婆的院子。
符勁在餐桌上無意提起,說:“你外婆的院子有什麼好守的?三間瓦房,空調也是舊的,再放兩年都不能用了……”
趙栀拿眼睛瞪過去,符勁讪讪停下。
重新找了個話題:“你原來月城那個私立學校挺好,聽校長說你拿了很多獎,能直接保送海大。但月城到底比不得A市,咱們這邊條件最好的高中,小晚也在那裡讀小學,過兩天,我讓你楊叔叔給你把手續辦了……”
“飽了。”符叙打斷符勁的話,放下筷子,鑽回房間。
“……這孩子。”趙栀也放下筷子,要去勸,被符勁沉着臉攔住。
“什麼臭脾氣,早該磨磨,别管他。”
符叙在房間裡靜坐了四個小時,等夜深,他吊了床單從房間窗戶爬到樓下,連夜轉出租回月城老家。
第二天早上趙栀發現房間裡根本沒有人,給符勁說,符勁簡直被氣炸。
符叙這回守院子的時間長了點,五個工作日。
符勁沒轍,和他談條件,問他到底要什麼,符叙在吃泡面,吸完最後一口,說:“我如果下次繼續跑回來,你還會再把我接走嗎?”
很無厘頭的話,像這個年紀小孩慣用的耍脾氣的話。
但符勁突然聽明白了,他這是憋着心裡的氣,在考驗他。
他是在向他宣戰——你一定會抛棄我。我不是什麼乖小孩,我不懂事,我叛逆、壞,你可以不要我。
外婆抛棄了我,把我推向另一個人,這個人不會愛我,他隻是想要一個成績優異的、懂事的乖小孩,或者,他隻是因為愧疚。
所以他想向外婆證明,她說的是錯的,她的選擇是錯的。
他不接受這樣的離别,不接受這樣的抛棄。
“我可以陪你在這待幾天,之後,你跟我回A市,我留人在這兒看老宅子。”符勁說,“你要把這裡任何東西帶回A市,都可以。房子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