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人終于不撲騰,歇息下來,符叙要走,酒鯉拉住他的衣角不松手。
符叙被迫坐在床邊,湊近聽她到底要說什麼話。
酒鯉要上台演講似的咳了好幾聲,開始說了,聲音卻難得溫柔,像纏纏綿綿的溪水聲音:“符叙,我們下個月就結婚,好不好?”
這确是夢話。
這确是隻為了老人遺願的形式婚姻。
但符叙不可避免心悸,大腦有種從千米高空墜落而下的膨脹充血感,他嘴唇幾乎顫抖,問道:“說話算話?”
酒鯉擡手,十分缱绻地勾他手指:“說話算……”
沒下音。睡着了。
—
在人生的前二十四年中,酒鯉從來沒有想過“孩子”這個詞會和她挂上鈎。
或者說,她十八歲到二十歲都忙着遺忘掉初戀和當年創傷,二十歲往後,初戀是差不多忘掉了,創傷卻依舊藏在心底,并盤根錯節。
她心底有一條隐形的裂縫,就像被強力膠粘起的破鏡,被強行拼接的斷掉的骨頭。就像潑出去的人生再不可能回到過去一樣,創傷于人而言不可逆轉。
這裂縫不深,不淺,被打造成與宿主共存的樣子,不能夠死人,卻也不能夠讓人愉快,它橫亘在道路中央,它其中是望不見深度的水體,它其中像是有魔鬼深藏。
酒鯉需要一個不折不扣的執着靈魂引導她。
這個靈魂确實來了,蟄伏,循循善誘,在将失望離去時,他們卻又被命運裹挾着前進。
于是她終于跨進了這道“深水溝”,水沒腰際,沒有魔鬼,也沒有海中斷崖,但她行到中途,依舊想到數年前的痛苦,數年前的離别,相愛之後的結局。
若前面是斷崖?她想。
因為既知的未來而生恐懼,縱然她知道那不一定會是未來。
但胡思亂想與基于經驗預知好像是人類的特質。
酒鯉幻想過無數條逃跑路線,這次,她最後關頭被一堵堵牆攔下,發現有些事真正面臨了并沒有想象中難。
酒鯉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時很餍足,伸展胳膊腿,下床拉開窗簾。
大片陽光瀉下來,今天天氣格外好。
某人完全忘記了她昨晚拉着符叙說的話。
阿姨準備了午餐,酒鯉下樓,細嚼慢咽地吃。
小煤球在花園裡可着司雲苑的花糟蹋。
兩隻爪子在郁金香上蕩過秋千再在百合上蕩秋千,蕩累了,抱着棵樹磨爪子。
酒鯉實在沒眼看。
她别開目光,翛然又想,小煤球是小母貓還是小公貓來着?它現在幾個月了?是不是該絕育了?絕育後會不會就不淘了?
不淘了……想想可能還挺沒意思的。
她想着,于是拿了逗貓棒去花園,逗小煤球翻肚皮。
小煤球睡地上翻起毛茸茸的肚子。
酒鯉仔細瞅——嚯,是個小母貓。
别還沒絕育呢就找隻白的生一窩四不像。
王阿姨在廊道那頭給她小女兒打電話。
她小女兒上幼兒園,小姑娘聲音奶聲奶氣的,在電話裡甜絲絲地叫媽媽。
酒鯉聽着覺得她心都要化成水了。
符叙說他不讨厭小孩,酒鯉其實也是,沒多喜歡,但也不讨厭。
但現在此刻,她有點想要個小女孩。
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和另一個生命相連,沒什麼不好,她可以給予她(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通行券,給她(他)眼睛、鼻子、耳朵,看着她(他)成長和感受世界。
這樣挺有趣,不是麼?
酒鯉并不排斥有個小孩,以前沒有,她也就沒想過,現在有了,她突然就覺得也無所謂。
—
酒鯉坐在花園石椅上曬太陽,順帶想怎麼找機會告訴一個多月後回家的司雲苑和酒澈,他們喜提好大孫的事。
這可真是可喜可賀。
估計她媽能追着盤問她三天三夜的細節。
日落時分,整片花園染上一層薄薄金色,酒鯉移開擋在眼睛上的手,抖掉落在襯衫上的落花,扶着腰起身。
擡起手腕,粉水晶表盤在陽光下折出柔和光芒,指針停留在六點整。
手機消息提示音響了一下,再響了一下,連續響了三下。
林箬坐飛機又轉火車轉地鐵,今天才抵達目的地。
她房間沒來得及收拾,就忍不住分享欲給酒鯉發消息吐槽。
夕陽退下去,暮色漸濃。酒鯉回房間套了件衣服,才打開微信看林箬的消息。
Olive:【煩死了!】
Olive:【生活壓垮了我的脊梁!】
Olive:【我來的路上就看見一大堆police,有人在家裡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好像還是個挺有名氣的劇作家,Anderson什麼什麼……】
【媽的就在我住的地方正對面,警戒線圍了一圈路都堵了,我提前下車走過來,行李箱輪子磕掉了倆……】
酒鯉久久愣住,想到什麼,給林箬叩過去電話。
“那個自殺的劇作家叫什麼名字?”她問,又察覺她現在真蠢死了,林箬隻是過路聽說,怎麼可能知道死者全名,扶額又說,“不是,林箬,你是在澳洲哪住着?”
林箬:“你要來找我啊?我在洛夫蒂山旁邊。”
酒鯉說:“不是,你說那個自殺的劇作家我感覺有點熟。”
林箬:“靠!别吓我!”
酒鯉:“他好像……是我老師。”
頓了許久,林箬出聲:“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說不定不是呢,他挺有名的,自殺了怎麼樣也會占條新聞吧?”
酒鯉問:“你們那邊出新聞了沒?”
林箬安撫她:“怎麼可能這麼快,如果真有新聞我會告訴你。”
酒鯉回:“好。”
挂下電話,但她整晚都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林箬給她發了張截圖:劇作家K.Anderson昨晚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
酒鯉掃了一眼便合上手機。
内心五味雜糧,既知道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但心底依舊無法接受。
安德森是酒鯉二年級時的某選修課老師,他是業餘劇作家,鑽心研究的其實是社會學與人類學。
酒鯉有段時間對人類學很癡迷,時不時便找老師讨論問題,一來二去便熟悉了。
而之後的發展,兩人更像是亦師亦友。安德森是個很平和溫柔的老師,不管對待人還是物,都有足夠多的包容與耐心。他頭發已經全白,眉目深邃,衣袋裡常年别着一支筆,用來随時記錄一些有趣的事。
酒鯉臨畢業了才知道,老師曾多次自殺未遂。
溫和與包容的背後,是小時候家人出車禍的心理陰影時隔五十多年降臨到這位老人身上,日夜折磨着他。
他終于解脫,酒鯉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林箬說警方調查結果已經确定自殺,安德森的葬禮不日由他的獨子操辦,酒鯉當天便急訂了機票往澳洲。
她趕在最後一刻,見到陵園中漆黑靜默的墓碑。
那天下着雨,潮氣氤氲,酒鯉和林箬穿林中小路過去,泥水吧嗒吧嗒,濺濕了褲腿,她放上同樣被水打濕的□□,朝着墓碑深深鞠躬。
林箬的房子有點偏僻,因為周宿的工作原因,他們住的地方其實離洛夫蒂山挺遠。
周宿住在樓下,并租賃了旁邊一個大院子收養了各種種類的流浪或殘疾動物。林箬住在樓上,最近每天都在讀大量的理論資料。
這兩人像鄰居,而不是一方千裡迢迢來追另一方的。
酒鯉在林箬這待了差不多一周。
終于有一天。
林箬問:“你不打算回國了?”
酒鯉思考:“打算……生完小孩再回去,你不是想當幹媽麼?”
林箬說:“和我當幹媽有什麼關系?”
酒鯉道:“老師的遺物中有本手寫的書稿,他兒子聯系到我,說是我和老師親近,想讓我修撰好出版。”
林箬回過頭,對這方面沒興趣,說:“你……和符叙怎麼樣?”
這家夥像cp粉頭子,太關心她和符叙了。
酒鯉組織語言打算對林箬進行嚴厲的批評,話卡在嗓子愣住。
她想起來了。
離開香尾的最後一晚,她好像和符叙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
又幹壞事了。
酒鯉内心痛心疾首。
***
很快九月初旬,林箬說要約周宿去登山,留酒鯉一個人在房間。
這兩個人來瘋似的,能十天半個月完全不見面,也能突然一拍而合就蜜裡調油去。
酒鯉一個人在房間待得煩,吃過午飯,睡了會,乘車去阿大圖書館閑坐。
坐了大約一個小時,暮色漸起,她出圖書館,打算買點東西就回去。
初春時節,冬日的餘韻仍在,小雨初過,空氣濕潤潮冷。
酒鯉走出圖書館,緊了緊身上風衣,低頭哈了口氣,再擡頭,看到前方樹下的人影,陡然定住。
天空呈現出一種幻境般絢爛的藍色。
符叙站在樹下,既不向前,也不叫她,若是酒鯉沒有瞥過一眼,可能根本沒有發現那還站着一個人。
他穿着件深色大衣,很長的款,顯得身量愈高,襯衫領口微敞,絲綢領結系得随意,被風吹得飄起又落下,眼眶與鼻尖都被凍得有些發紅。
酒鯉覺得時間在這刻無限拉長,好像……她需要上前,抱一抱他,哄一哄他。
關于不辭而别。
關于失信。
關于種種。
但她此刻看到他,看到他冷冷的眼與熟悉的冷倔的神色,腳下卻如同灌了鉛一樣,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來往行人與他身後的建築虛化、失焦,酒鯉緩了半天,然後,聽到那邊符叙的聲音。
他不緊不慢盯着她,直到酒鯉走近,慢悠悠開口,帶着重重的埋怨:“酒鯉,我是地府判官,我是來審判你的,大騙子!”
“……”
這句話未免太幼稚了,但酒鯉卻十分受用地被他這句話真給震懾住。
符叙咬重了音,重複:“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