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先一步醒了過來。
兩種顔色的翅膀糾纏着,羽毛淩亂,刀具丢在地毯上,骨瓷餐碟像海灘上的貝殼一樣發着光。漆黑的淡淡的煙草味空氣裡,他房間的窗戶緊閉,灰色的遮光窗簾隻露出一角薄薄的光束,在地闆上湧吸起舞的灰塵。
茉莉的目光掃過牆角的唱片機,又收回到垂下的頭發間男人雪白的脊背上。
嚯,好紅的痕迹。
她心虛的回憶自己姓甚名誰、今天是周幾,又在落地鐘的滴答聲裡炸起頭發。
——7.40!!!!
完蛋!!!!
黑發黑眼的茉莉撲騰着翅膀從床上飛起來,她用一分鐘穿上衣櫃裡她曾留下的衣服、鞋子,一分鐘滿地找包,一分鐘揮舞羽毛拍打自己的腦袋,意圖讓頭發順滑。
男人的家裡沒有香水,她把頭伸進空置的梳妝台上下左右巡視,又急急忙忙地找項鍊。
項鍊、手鍊和耳環。
她薅起床上睜開眼睛不作聲的男人,“快幫我戴耳環!”
于是他拿槍的手穩穩地支起女人的下巴,熟練地将銀針穿進小小的洞口,旋轉白山茶花瓣,調整到一個合眼的角度。
他的小鳥轉轉腦袋,從他的眼珠裡确認完畢。
茉莉吧唧一口親在他的唇角,“拜拜!”
她撲騰着翅膀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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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汽流湧動,人潮急切地起伏,陽光還是很淡薄的樣子。她刹在入海的街口,清爽的空氣撲在她臉上。
人潮,人潮,人潮變成長脖子的火烈鳥,粉白的羽毛,小小的一顆腦袋,雄赳赳氣昂昂的邁着步子穿過海灘。他們并排成行行列列,按手裡拿的咖啡種類劃分方隊。
茉莉在海浪裡抓住一杯冒熱氣的拿鐵,周圍的粉腦袋們簇擁而上,他們叽叽喳喳,揮舞翅膀把她拍進左邊的隊伍裡。
她在鳥類的羽毛裡行進,步子搖晃,擠擠攘攘,在紅燈時換氣,綠燈時遊泳。
粉色的翅膀裡竄出一隻褐色的手臂,從左邊抓住茉莉的胳膊。
“嗨,茉莉。”他抖落臉上的羽毛,露出一張蜜糖一樣的臉頰。
“本傑明,”茉莉跟着他的步子擠進大門,側身穿過大廳的人流,“早上好,你也來上課?”
“今天來的客人有我以前的師兄,我來見見他。”
“哦,哦——”他們終于擠進一個電梯,閘門咯吱咯吱地合上,轎廂頂上的大理石印出一廂粉腦袋和一個黑發的茉莉。“哪來的客人啊?”茉莉晃蕩起小鳥腦袋。
“傳奇影業,歌手部的金牌經理,”金發的男人眯起眼睛拉長調子,這時候電梯抵達第六層。人潮倏地往外哄流,他邁着步子在金碧輝煌的天花闆下回頭。“茉莉,你要紅了。”
小鳥腦袋炸起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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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維克多·桑熱,從南美市場分部調回紐約總部,接手死去嶽父的職務,正急迫尋找任何能在這座銷金窟的城市裡名揚四海的歌手名伶。
他有一頭灰色頭發,比本傑明更深的褐色皮膚,太陽穴上一道傷疤直抵左邊眉毛,深藍色的眼珠像刻刀一樣試圖切開茉莉的鳥腦袋。
他們在瑩瑩閃光的水晶燈下喝茶,茉莉的外帶拿鐵被老師揮舞着翅膀攔下。
麥哲倫,一隻年近五十的帝企鵝,今天又是想要取締公司樓下咖啡攤的一天。他皺起眼睛,笑容溫和,胖胖的翅膀艱難地舉起陶瓷茶杯。“啊,我聽說桑熱先生和本傑明以前是同校的師兄弟?”
兩張褐色的臉一起上下點了點,一張深刻又嚴肅,一張蜜糖似地微笑。
本傑明·萊恩哈特,實習經紀人,茉莉的上班搭子、咖啡偷渡專員,此時開始寒暄着追憶聖心教會學校鋼琴系的學生時代。嘴唇在燈光下一張一合,雙頰的肌肉起伏又松弛,肩膀不時抖動,在大笑聲裡拍打起粉紅色的大翅膀。茉莉發現他的耳朵會上下聳動,随着話語的流瀉,像樓下大廳裡據說招财的水生荷葉。
小鳥們叽叽喳喳,尖嘴又一下子集中在茉莉身上。
“茉莉,你有日本血統?”
“對,我們茉莉的父母都是日本人,兩個都是。”麥哲倫接過話頭,強調了一下日本裔的背景,又沾沾自喜的挺起毛茸茸的胸脯說道,“茉莉還在上次演出裡唱了日本歌呢。”
茉莉的小鳥腦袋停住了。
她張了張嘴巴,又被本傑明打斷,“對對,座無虛席,座無虛席!”,這隻大嘴巴的火烈鳥開始沒邊沒際的吹噓,小小顆的粉紅腦袋像跳霹靂舞一樣搖晃,簡直和隔壁胖企鵝能組二人轉出道——
“——我們茉莉的聲音,簡直就是上帝賜下的瑰寶。”兩顆頭挨到一起高揚,如此詠歎道。
桑熱先生深藍色的眼珠滿意的掃視過女人、女孩,他終于伸長了脖頸,羽毛像刷子一樣浮現出來覆蓋西服,他的頭顱高揚,兩顆小小的眼珠銳利地滾動。“公司有望在今年打開東亞市場,特别是日本,那裡是一片藏了金礦的土壤。”
這隻灰雀意味深長地啾啾,“你下周的專場演出我們會派人去聽。”他在椅子上來回踱步,尾羽興奮地顫抖,“我們可以推出日語與美國爵士的結合。”
哦哦!麥哲倫和本傑明像打了雞血一樣支棱起來,他們倆巴不得從座位裡跳出來。
“美國音樂走向東方!”
“走向世界!”
三顆小腦袋炸起一片雞毛。骨瓷茶杯像酒杯一樣重重碰在一起,茶葉像天使一樣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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