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什的視線冷不丁地掃過去，他擋住餘謹，冷聲問：“你有什麼辦法？”

阿涅尼卡舉止從容，“先讓我看看他的狀況。”

伊薩擋住他的路，狐疑道：“你到底什麼身份？使徒？哪來的？怎麼一個人過來，怎麼不和那三個人一起？有什麼目的？”

阿涅尼卡和他對視，眼神漠然，伊薩兩手背在身後，一副絕不讓他靠近餘謹的模樣。

良久，餘謹終于能說話了，他靠在卡什的肩頭，嗓音微弱：“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卡什輕輕拍着他的肩，和他十指緊扣。

伊薩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餘謹臉色漸漸恢複，也放心不少，便厲聲對阿涅尼卡說：“你請回吧，這沒你的事了。”

阿涅尼卡目光怪異地瞥向餘謹，眉頭要皺又不皺，眼皮也抖了兩下，他往邊上走了半步，看到他臉上逐漸恢複的神采，阿涅尼卡呼出一口氣，轉身帶上門走了。

等他一走，餘謹就趴到床邊吐出一口血，用力幹嘔，脖子的筋脈都鼓起來了，卡什揪心地扶住他的肩，輕輕拍着他的脊背。

餘謹看着吐出來的血塊，五官擰巴在一起，他擡手一抹唇上的血，扶着床頭的櫃子聲音沙啞道：“你們先出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卡什回頭和伊薩面面相觑，伊薩将手上的暖白色香玉放在桌上，對卡什揚了一下下巴，和他一起出去了。

等人一走，系統就迫不及待地出來，他趕緊去攙扶餘謹，順了順他的心口。

“怎麼會吐血？我明明什麼異樣都沒檢查到。”4771手掌從他的頸部一直順到腰腹，将内髒的情況全部都看清，奇怪的是，餘謹的身體裡突然多出來許多纖維針狀物将他的全部内髒刺穿。

餘謹也看見了，眸光暗了些許，他握住系統的手，低聲問，“我是不是快死了？”

餘謹又問了一遍，“是不是這一次真的就死了？”

那些細針一樣的東西是痛苦惡魔留在他身體裡的，無論餘謹經曆多少次輪回都沒有辦法消散，除非……回到痛苦惡魔還沒有出現的時候，阻止他出現。

但上一次輪回是發生在痛苦惡魔出現之後，也就意味着永遠無法改變他的誕生。

系統點了一下頭，聲音低低的，“我去求主系統，它會幫我的。”

餘謹抓住他的手臂，“我還能活多久？”

4771不敢确定，他推斷了一番，“……最多45天。”

餘謹合上眼，“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沒關系。”

他躺回去，系統眼淚汪汪地幫他擦幹唇角的血，抹了一下眼淚，閃回到主控室裡，小狗身體趴在餘謹腦袋邊上，蜷成毛茸茸的一團，尾巴貼着肚子。

系統回去後就立馬去了其他系統的主控室，3061看到突然開始運作的傳輸室，疑心頗重地走過去，門一開看到是4771，立馬避嫌地後退。

“你怎麼到我這來了？”3061問。

4771抱住她，“姐姐，姐姐你幫幫我，我的玩家被惡魔害慘了，快要一命嗚呼了，你快幫幫我。”

3061頭歪着，“沒辦法，你找其他系統去。”

“姐姐，好姐姐，你幫幫我，你不是可以吸附嗎，你把那些針都吸附走好不好？”

3061臉色一黑，“我的技能也不是這麼用的啊。”

4771快步跟在她身後，“主系統說你有過經驗，你為什麼不能幫我！”

3061撓着腦袋，被他折磨的頭疼，“我……我哪有時間去救你的玩家？“

4771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因為是系統拟人，所以沒有掉下來一滴眼淚。

3061絕望地大叫一聲，這動靜把隔壁主控室的系統都吸引過來了，3060和3062接連從傳輸室走出來，驚異地看着坐在地上大哭的4771，摸了摸鼻子，驚奇道：“哪道程序錯亂把你給帶過來了？”

4771原本顯示哭哭表情的眼睛恢複正常，變成人的瞳孔，他看向又出現的兩個新系統，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都說出來了。

三個新系統聽完沉默了一陣，3061左右一看，問，“你的玩家該不會就是那個……叫什麼魚的吧？”

3060一拍額頭，醍醐灌頂：“我知道，那個，什麼井魚！4762說過，說記不住就記着，魚在井裡就好了，魚井嘛，很好記的名字！”

4771點點頭，“對，餘謹！”

3060笑着說：“不幫。”

4771的眼睛又變成哭哭，怎麼勸都不變，3061手指堵着耳朵，絕望道，“别哭了！你要哭回自己的主控室哭行嗎！别在我這哭！”

說話間，傳輸室又開始運作，呼噜噜的聲響驚動幾個系統，在聲響暫停時，A002的聲音透過機械門傳出來，“發生什麼事了，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在這哭鬧。”

見到是002，其他幾個系統都自覺地閉上嘴，隻有背對着他的4771還在不停地哭。

3061剛想攔他，002就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走過去，拍了一下4771的肩，在他轉頭時從另一個方向走到他面前，嗓音溫溫柔柔：“你的玩家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4771搖搖頭，手摸着腳尖，“不好。”

002看着他，想到他在那麼多系統裡還算是個小孩，就忍不下心責罵他，拉他起來後說：“帶我去見他。”

4771抹抹臉頰，神氣地瞪了那幾個系統一眼，随後拉着002的手回了遊戲。

僅幾個小時，餘謹的臉色就變得灰白無比，全身血肉萎縮，皮難看地皺在一起，原本緊貼在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寬松無比，臉頰、鎖骨凹陷，顴骨異常突出，看起來像一具正常膚色的“幹屍”。

“這也……”002趕緊握住餘謹的手輸送一些養分，勉強維持他的生命體征，又對4771說，“快幫他調整身體狀況。”

倆系統忙了一陣，餘謹才有力氣睜開眼，眼窩凹陷，一瞬間蒼老了20歲，他看到全然陌生的臉，被握住的手忍不住想要抽回，但002握得緊，餘謹的手依舊被他緊緊攥住。

4771湊上前要解釋，002一擡手，沉聲道：“情況我已經知道，不用再說，我會幫忙。”

餘謹呼吸平緩了許多，“你是系統？”

“A002，”4771靠過去将小狗放下床，解釋，“他很強的，一定能救好你。”

002？

餘謹輕輕閉上眼，他現在虛弱無比，已經沒有力氣和精力支撐他保持清醒。

002無聲地和4771交流，倆人視線交彙，4771瞪大眼睛，又垂下眼皮，有些沮喪。

002摸了摸他的腦袋，4771蓬松的頭發被壓下去一點，下一秒又活過來一般驚喜地看着002，002微微點頭，消失不見。

過了沒多久，餘謹稍稍恢複了一點精力，又睜開眼，看到隻剩4771，便問：“另一個呢？”

4771摸着他的手背，“他說要改變痛苦惡魔的設定和已有故事的部分劇情才可以救你，也就是要将惡魔在你身體裡紮針的這部分完全删除你才可以獲救。”

“惡魔是每天都在你身體裡種針，每天種一點每天種一點，每時每刻都在發展，要删除極其困難，002都需要花好久……”

4771趴在床邊，“可是我記得原本痛苦惡魔不是這樣設定的。”

餘謹已經無力去争惡魔究竟是怎樣設定的，他現在隻想着他該怎樣見人，這副垂垂老矣，面容枯瘦毫無血色的模樣，連他自己都害怕厭惡，更不要說其他人。

“我會恢複正常嗎？”餘謹問。

4771愣了一下，他看到餘謹眼角晶瑩的淚花，才發現他原來也在乎自己的外表，也是，畢竟曾經可是絕代容顔，豐神俊朗，突然一下子變得這樣衰老，換做誰心裡都不好受。

“當然…會恢複正常。”

4771摸着他的臉頰，他凹陷的面頰讓人心疼，雖然皮相衰老，但姣好的面部骨骼讓他看上去依舊和年輕時沒什麼出入，隻是對比先前的意氣風發，現在更多了衰頹凋零之意，像邁入深秋的植物。

餘謹從床上起來，将不再貼身的衣物收緊了許多，因為暴瘦，身體裡的卵更加突出，他現在一摸就可以摸到它的形狀，餘謹忍不住落下眼淚，想到自己這種狀态還要飼養體内的卵，仿佛什麼求生的欲望都沒有了，他靜靜地坐在床上，眼淚一滴一滴地從臉頰上滾下來，像珍珠，像水晶，餘謹看着滲進被褥的眼淚，心裡更加疼痛。

4771看着他這副模樣，心疼不已，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隻能默默離開，小狗身體在床邊轉了幾圈，沒一會兒，敲門聲傳來——

卡什的聲音傳進來，餘謹吓得立馬面對着牆壁，一時間不敢回應他。

卡什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聽到他說話，但是他明明聽見裡面有聲音，他奇怪地盯着門把手，最後幹脆不經他允許進來。

看到他背對着床邊坐在床上，卡什微微一笑，邊說邊走近他，“怎麼不躺下來睡一會兒，好點了嗎？”

餘謹沒有說話，偷偷将頭發順下來擋住脖子和側臉，直到卡什坐在床邊對他伸出手他還是沒有轉頭。

“贊恩…你怎麼了？”卡什抓住他的衣擺，他一直蜷縮在那，讓卡什好害怕，擔心他是出了什麼大事讓他不敢回頭看他，卡什看着他柔軟的衣擺，溫聲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愛你。”

餘謹還是沒有回頭，但他因為那句話已經開始猶豫了。

“真的？”他問，默默地轉過頭，蒼老毫無血色的面容讓卡什心裡一怔，好像有什麼重物突然掙斷繩子掉下來，卡什一時半會兒愣在原地沒有作出反應。

見他這副模樣，餘謹以為自己吓到他了，讓他厭惡惡心了，腦袋一下後縮，急忙捂住臉轉回去，低聲說：“你走吧。”

看到他重新轉回去卡什才回過神，他回想到餘謹剛剛的模樣、自己的反應，又看到他現在蜷縮起來的身體，實在忍不了地低頭罵了自己一句，重新挽回：“寶貝……”

他咽下一口唾沫，聽到他的啜泣聲，心也跟着揪緊，聲音放緩放柔許多：“……寶貝，轉過來，轉過來好不好……”

餘謹不回頭，現在這些話就像刀片一樣在割他的心。

卡什抓着他的衣擺，看到他被撩開頭發下突出的脊骨，視線下移，他将手伸到餘謹的腰際，摸到他深陷的側腰，他身上每一寸都能摸出比先前暴瘦了許多，肉像從他身上消失了，卡什呼吸掐緊，明明昨晚他還如此正常，怎麼一天不到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我隻想好好看看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

話音未落，餘謹撲到他懷裡，緊摟住他的脖子，埋在他胸口痛哭，卡什微微低頭，摟住他，他薄的像一片紙，隔着衣服能摸到他骨頭的輪廓，卡什不敢用什麼力，怕扭到他的骨頭，等他哭夠了，再摸着他的後頸，看着他哭紅的雙目，看到他臉上從未出現過的衰老的痕迹，看到他自傷的情緒……

卡什内心五味雜陳，他并不厭惡他這副模樣，恰恰相反，他覺得心裡有一股很微妙的情緒，他見到了衰老的餘謹，他以為永遠都無法的看見的餘謹的樣子現在正出現在他眼前，心裡那股奇怪的像是訴說着命中注定的情緒更加深刻。

是，命中注定，他更加認可這個詞，他和餘謹絕對是這樣，他會陪伴他生老病死，從年輕到衰老，從鮮活到頹敗，從彼此搖擺不定的心意到确定愛至死不渝，他注定是要陪餘謹經曆許多，也注定隻能是他陪伴着餘謹。

這樣的心态讓他及時看到餘謹衰老的容顔也從容接受，讓他及時看到他脆弱自傷的一面也忍不住心疼共情。

他愛餘謹，這樣的感情從最初以為隻是愛他的氣味，愛他的味道，愛他的面容身體到現在堅定地确定是愛他，不管是年輕英俊的他，還是垂垂老矣，容顔不在的他，他自始至終都愛的是餘謹，無可替代的餘謹，在他心裡獨一無二的餘謹。

他的愛人，他一生中唯一的愛人。

餘謹被他抱着側坐在懷裡，仰着頭，他摸着卡什側頸，已經無力回應他的親吻，他知道這個吻是卡什為了讓他安心，他也很慶幸卡什知道他的内心所怕，慶幸自己的情緒被人感知，他享受這樣被人在意的感覺，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應他。

等分開時，倆人面頰相貼，餘謹聽到他的呼吸聲，聽到他說：“我會永遠愛你，永遠陪着你，不要怕。”

餘謹眼淚順着面頰滑落，他抱住卡什，悶聲哽咽：“謝…謝謝……我也愛你。”

卡什的氣味包裹住他，從來沒有讓他這麼安心過。

他仔細看着餘謹的臉，即使容顔衰老，他也還是之前的他，卡什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在他臉上摸過，他的骨骼和肌膚紋理清晰地印刻在他的心底。

他想，他已經見過他衰老的模樣，見過他脆弱的模樣，見過他情動的模樣，見過他嬌縱，見過他惱怒，見過他哀傷，見過他喜悅，開懷大笑，見過他每一種模樣，他深深愛他，已經不可能再愛上别人了。

卡什親吻他的額角，等到他安心睡下，他才舍得離開，走前又看着安睡的餘謹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悄悄關門離開。

系統也在這會兒才敢出來，見餘謹已經被他安撫好，系統也寬心了不少，小狗一躍跳到床上，繼續趴在餘謹身邊，尾巴貼着肚子，陪着他。

卡什一出去伊薩就擡頭問：“他怎麼樣了？”

卡什搖搖頭，“讓他在你這裡住幾晚，我也會一起留下來。”

伊薩輕嗤，“你不放心把他交給我？”

“是，”卡什冷不丁地看他，“我從沒見你照顧過人，肯定毛手毛腳。”

伊薩臉色難看許多，但他不會跟卡什計較，他向來沒把這個晚輩放在眼裡。

卡什坐在他對面，坐了沒多久，伊薩說，“要去南部請蠱母嗎？”

“有其他辦法嗎？”卡什算了一下時間，幾天後就是群鳥冬眠的時間，如果在那會兒沒有趕回來，可能又要在路上多花時間，但部落裡的傷患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等。

“其他辦法……有是有，不過……”伊薩雙手交疊，嚴肅道，“你能找到金甲蟲的首領和蟲母嗎？”

卡什眸光一凝，“在哪。”

“沒有記載，但是我抓到了一隻金甲蟲，它會指路。”伊薩将裝着蟲子的盒子打開，卡什盯着盒子裡慢慢揮動翅膀的通體金棕的巴掌大蟲子，伊薩手指撥弄了兩下，它就從盒子裡飛出去了。

卡什看了眼伊薩，伊薩微微擡頭，和他一起跟在蟲子後面。

它飛一會兒扇動翅膀的頻率就會變慢，飛的高度也會變低，卡什看到它飛這麼慢，隻能幹着急。

“它能行嗎？”卡什擔憂地看向伊薩，“你是不是沒喂它？”

伊薩摸了摸碎發，“我喂了，它不吃。”

卡什：“……”

“把它帶回去養幾天吧。”卡什擺了擺手，十分無奈。

伊薩拉住他，“等等，它停下來了。”

卡什頭也不回，“肯定是停下來歇一會兒。”

話音剛落，樹枝斷裂的聲音傳來，斷掉的樹杈掉在卡什面前，倆人不約而同地仰頭去看，在面前這棵樹的上方看見了一個體型龐大，色澤飽滿透亮，翅膀寬大的金甲蟲，足有三米長，密密麻麻的足嵌在身體内側，在樹上留下波浪鋸齒狀的印記。

那隻小金甲蟲慢慢悠悠、顫顫巍巍地飛到那隻大金甲蟲的身上，伊薩深吸一口氣，看向自己的首領，仿佛在說，“我沒說錯吧”。

卡什往前走一步，望着那隻龐大的金甲蟲，正愁不知道該怎麼和它對話讓它飛下來，沒想到下一秒，原本趴在樹上的金甲蟲就主動揮動翅膀飛到他面前，巨大的身軀壓斷身後的矮樹，一棵接一棵樹像多諾米骨牌一樣倒下，巨響震徹林間。

卡什嘴角揚起，走到它面前，期待已久，金甲蟲頭部兩側的眼瞳轉向他，悶響從它的身體裡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