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提平日裡都是禮貌得體的笑,私下與盛遲忌獨處時,連那點笑意都省了。
盛遲忌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笑得這麼……開心,冰雪似的眉目微微化開,透出股活色生香的霞色,叫人怦然心動。
他垂頭斂眸思考了下,決定以後要讓謝元提多笑一笑。
而且謝元提肯定是發現那把椅子有問題,為了護着他故意的吧?
盛遲忌心裡暖洋洋的。
謝元提感受到盛遲忌炙熱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接着演下去,伸手去扶蔣大儒:“先生!”
趕到現場的馮灼言老早看這陰陽怪氣裝模作樣的老頭不爽了,看出謝元提陰着的壞,也一個箭步沖上來:“先生!!”
畢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其他學子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過來扶,喊得七嘴八舌:“先生!!!”
蔣大儒本來就摔過一次的身子骨雪上加霜,躺地上疼得臉皮發抽,被這群不知輕重的年輕人一扶,骨頭又嘎嘣了聲。
一向清高自傲的老頭兒第一次控制不住表情,豆大的汗水滲出來,面無血色,五官扭曲,胸腔急劇起伏着,擠出沙啞的聲音:“松……松開老夫!”
本來就是群不會照顧人的公子哥兒們,聞言又齊齊一放手。
蔣大儒砰地摔回去,遭到四次傷害,發出聲悶叫,眼前一黑,終于徹底厥了過去。
人多手雜,盛遲忌偷偷收回踩在他小腿傷處的腳,垂眸時,發現謝元提也不動聲色收回了碾在他手臂上的腳尖。
盛遲忌眨眨眼,擡起頭,和謝元提對上視線。
除了謝閣老、馮灼言,以及上輩子的盛遲忌,謝元提還沒在誰面前暴露過自己的壞脾氣,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在地上蹭了蹭靴子,挑了下眉。
看什麼看。
盛遲忌稠黑的眼底緩緩浮起笑意,想起回宮後見過的一隻貓,雪白漂亮,總是驕矜地翹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姿态優雅地踩着人的肩膀跳上宮牆,一眨眼就沒了影子,隻在肩上留下小小的梅花般的腳印。
那條尾巴很不客氣地掃過臉頰時有點癢,卻叫人生不起氣來。
負責膳食的小宮女和小内侍們都争着給它喂吃的,掐着嗓子喊它,但它脾氣大,又警覺得很,吃完就走,想摸一下都摸不到。
謝元提現在就很像那隻矜貴的貓兒。
好像有點壞,但是很可愛。
被太醫院趕來的醫官們小心翼翼擡走時,半昏迷的老頭兒還哼哼唧唧的,面龐抽搐。
畢竟也是給自己授過課的老人了,一摔驚人,把難得今日沒朝會、在附近閑溜達想賞雪散心的建德帝都給摔來了,散心沒成,反而糟心。
匆匆擺駕過來的建德帝面沉如水,掃了眼滿學堂垂着腦袋的鹌鹑,目光滑過盛遲忌時,很明顯地皺了下眉,最後看向最靠譜得體的謝元提,眉頭略微松開:“怎麼回事?元提,你來告訴朕。”
沒等謝元提開口,五皇子煞白着臉指向盛遲忌,急于推脫:“父皇,都是這……他幹的!他給蔣先生拉的椅子!”
表現得太過明顯,建德帝眉心再次緊蹙,看了他一眼。
這和跳出來大聲說是我幹的有什麼區别?
謝元提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平和開口:“回陛下,方才我見蔣先生摔了跤,腿腳不便,想扶他休息一下,這是七殿下的位子,他便順手拉了一下椅子。”
公平公正,平鋪直叙地講述了事實。
衆人小雞啄米點頭。
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建德帝望向盛遲忌的目光裡,還是凝着微微的不滿。
他不喜歡這個脊梁骨太硬,不肯低頭的小兒子。
謝元提隐蔽地在馮灼言背後不輕不重戳了下。
倆人相識多年,馮灼言瞧着不大靠譜,但心思機靈,和謝元提很默契,立刻裝作心直口快道:“陛下最是公平公正了!七殿下來得遲,沒機會更不會沒事找事弄壞自己的椅子嘛,肯定是有人使壞,望陛下明察!蔣先生老胳膊老……年老體弱,這一摔可不得了啊!”
衆鹌鹑下意識跟着繼續點頭,點完才發現不對勁,再次低頭齊齊裝死。
方才就是五皇子當着一堆人的面,指使自己的狗腿子幹的,這都不用查。
馮灼言一貫愛小嘴叭叭,五皇子臉都黑了,氣得不輕,聽看熱鬧的二皇子笑出聲,更是火大。
謝元提也被波及着瞪了一下,當然被瞪得最多的還是盛遲忌。
都怪這野種!
前日敢打他的人,昨日害他丢臉,今日還把父皇惹來了!
建德帝本來想把盛遲忌抓來,和五皇子各打五十大闆,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但被馮灼言一攪合,隻得把怪罪的話咽回去。
當着滿京王孫貴族子孫的面,拉不下這臉。
年過不惑正值壯年的陛下,這一瞬間忽然湧出了幾分蒼老感。
嬌慣壞了,幹什麼都不行,惹事頭一名。
連辦個壞事都辦不明白!也不知道避着點嫌,整個學堂的人都看到了。
建德帝沉下臉:“簡直胡鬧!朕看你還是不知何謂尊師重道,回去跪到祖宗面前,抄十遍祖訓好好思過!”
五皇子又氣又急:“父皇!”
“其餘幾個,”建德帝打斷他的施法,“主子做事不知勸阻,還助纣為虐,通通滾回去面壁思過半月。”
聽建德帝沒責罰盛遲忌,五皇子更為窩火,張了張嘴還想開口,建德帝身邊跟着的老太監得到示意,手疾眼快,上前捂住他的嘴,撈着他先走一步,免得這無法無天的祖宗再幹出什麼事來。
五皇子拗不過老太監,異常屈辱地被捉出去,沉沉地剜了眼盛遲忌。
因着先生受了傷,又鬧了一場,上午的課取消,改成了騎射課。
大甯每代的皇帝各有志趣,建德帝這幾代尚武,對各皇親貴族子弟要求也就高了些,冬日風寒,凜冽刺骨,大夥兒都不是很想上騎射課,垂頭喪氣地去換衣裳。
謝元提到騎射場時,人沒來齊,到的個個哀聲怨道,二皇子騎在馬上,笑道:“都别抱怨了,下了課請你們去素雲齋吃酒熱熱身子。”
二皇子平易近人又豪爽大方,衆人又歡呼起來,邊偷看謝元提:“謝大公子去嗎?”
謝大公子并不想去。
馮灼言及時湊過來,假裝找謝元提有事,拉着他走遠了些,幫謝元提自然化解過去:“怎麼樣,我配合不錯吧?獎勵你看我的新作!”
“……”謝元提裝沒聽到,掃了場上一圈,“七殿下呢?”
馮灼言納悶并控訴:“沒見着,你還挺關心他?你都不關心關心我,更不關心我的話本子!”
謝元提熟練地再次裝聾作啞。
誰想看八旬老漢重生妙齡少女,和自己曾孫談情說愛的話本子啊?
這種東西到底怎麼在京中時興起來的?
謝元提有時真的想報官把馮灼言抓起來。
已經要到上課的時間了,人七七八八來齊了,還是沒見盛遲忌,謝元提腦子裡忽然閃過件往事。
五皇子對自己天家的出身十分自傲,連二皇子都看不上,更别說突然冒出來的盛遲忌,簡直有辱他高貴的血脈。
他腦子簡單蠢毒,總被其他幾個皇子當槍使,随便說幾句,就氣勢洶洶去找盛遲忌的麻煩,但盛遲忌滿身銳氣,不是盛烨明,哪會乖乖挨打。
盛遲忌越是反抗,五皇子就越是找他麻煩。
前世似乎就是在這幾日,一場騎射課上,盛遲忌又得罪了五皇子,被五皇子翻臉當衆給了一鞭子,惹來了建德帝。
當衆打人的五皇子被罰抄跪祠堂,盛遲忌則被罰到殿外跪了一個時辰。
寒冬臘月,天還下雪,跪片刻膝蓋都得凍傷,更别說跪那麼久,那一鞭子還抽在盛遲忌的脖子上,紅腫凸起,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換個虛弱點的人,恐怕都熬不過去。
謝元提是隔幾日進宮,才知道此事的,他那個冬日身子總是不好,風寒纏綿,時不時就空課休息,下了學後,暗暗去給盛遲忌送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