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時,錦官城的桂花正稠,他坐在茶館竹椅上顯得格格不入,粗瓷蓋碗被寬大指節捏得像個玩具,我們中間隔着冒泡的銅鍋,牛油紅湯翻滾着燙平了北調南腔的溝壑.
他教我酸菜要揉夠三遍才脆生,我往他碗裡添二荊條時,他鼻尖沁出的汗珠比松花江的冰淩還亮.
落雪前他捎來整張狍子皮,說鋪在電熱毯上不如東北火炕熨帖.
蜀地的冬雨淅瀝綿長,打視頻時,他在竈台前熬殺豬菜.
他總把我寄的豆瓣醬壇子碼得像車間零件般齊整.
電流聲沙沙淌過兩千公裡,七台河的晨霧與遂甯的夜雨在手機屏上洇成同一片潮濕.
上個月他揣着戶口本風塵仆仆南下,棉襖内袋裡除了房産證,還有袋曬幹的紅辣椒,說是怕蜀地的辣不夠勁,過日子總要添些北地的烈性.
他總把我的泡菜壇子挪到暖室旁,說發酵的節奏得按東北的火牆溫度來算.
每月八号雷打不動給我彙款,他拆收到的法院傳票時(民間借貸糾紛第五樁)指腹在公章處反複摩挲,苦中作樂笑着說領結婚證也要蓋章.
那段時期深夜加班回來,他棉褲膝頭粘着霜,卻先解開懷掏出捂着的烤紅薯.
正月十五他揉的湯圓總包着高粱饴,湯圓又大又圓,我那天哭着跟他說,再苦也不會走.
我病躺時嗜酸,他托跑長途的兄弟送來整壇漬山丁子,紫紅漿果在青花碟裡滾動.
如今他蹲在陽台晾尿布,我說買尿不濕省事,他說這個更親切,雪青棉布拂過他新添的白發,我笑他鬓角霜色又深了.
我們給女兒縫百家被的夜晚,東北的柞蠶絲與蜀地的夏布在頂針下交織,縫進同一段緘默的歲月裡.
他出生在香港回歸的那年,我出生于雅典奧運會那年.
他肩章染着鴨綠江的霧氣時,我的鉛筆盒裡還躺着算術口訣表,我說藍墨水洇透了我的算術本紙,他說槍管在零下四十度會黏住嘴唇.
他抽屜裡珍藏着泛黃的《還珠格格》VCD時,我的識字卡片剛印上神舟五号.
他踩着二八大杠掠過苞米地的年紀,我正攥着AD鈣奶在縣城小學背乘法表.
零八年他偷攢的諾基亞3310震動着周傑倫彩鈴,我趴在汶川闆房裡用鉛筆描摹破碎的瓦礫.
現在他捏着奶瓶,對着手機教程較勁.
“這刻度咋比遊标卡尺還難瞅?”
他嘟囔着.
開門就聽見屋裡飄着跑調的搖籃曲.
“大棉襖來二棉褲,裡頭是羊皮外頭裹着布...”
他用長滿老繭的拇指,極輕極輕地蹭過嬰兒桃粉色的臉頰.
回東北的那天,他道.
“結婚的時候還得走一遭”
“還早呢,到時候不一定跟你過日子.”
“瞅你這爪子冰的.”
他攥住我的手往他秋衣裡塞,我掙紮着要抽手,被他用下巴颏壓住頭頂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