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粗糙又細膩的父親,
也是個含蓄又内斂的愛人.
東北和他教會了我,有些解凍需要以身為壤,就像這個把春汛藏進掌紋的男人,沉默時是封凍的江,笑起來便是冰排炸裂時迸濺的、生生不息的銀濤.
他不拘小節,抖開軍大衣的動作像在展平一張熊皮,羊毛内襯蒸騰出暖氣片烘烤過的蓬松感.
“擡手.”
呼出的白霧蒙住我半張臉,他趁機把加絨襯衣往我胳膊上套,羊絨圍巾纏到一半時,他發現系錯了,拆開重系.
最後那頂雷鋒帽壓下來時,我的世界隻剩下他軍大衣内側的樟腦味.
“别學你老鄉他們嘚瑟”
臃腫如粽的我站在玄關鏡前,看見兩個身影正被防風面料與往事層層包裹.
他的眼睑是鍛壓成型的鑄鐵,紋路裡沉澱着機油與霜花,凝視時,下眼睑會微微顫動,風雪夜歸時,融雪從帽檐滴落,在睫毛凍結成微型冰挂,反光裡晃動着黑龍江對岸的塔吊群.
外面下雪了,我倆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
風卷起雪粒子時他突然轉身,毛領子掃過我鼻尖.
“踩我腳印.”
我跟着他後面走着.
遇到冰面時,他突然松開手,我踉跄的瞬間卻被他臂膀橫欄截住,右手折了根枯枝,正刮蹭我靴底防滑紋裡的積雪
“這疙瘩雪殼子吃人.”
他對着我鞋跟的冰碴呵斥,語氣比訓車間新學徒還兇,但掰碎冰碴的指尖力道比化開的雪水還輕.
經過樹林時,他換到上風位.
每有雪團從枝頭墜落,那件軍大衣總會提前半秒罩住我頭頂,呼出的白霧撞回他胸口.
爬坡到坡頂時,他停步,又把我的帽檐往下壓.
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走向他曾經的小學.
他的話不多,隻是偶爾深吸一口氣.
遠遠地,那片曾經是小學的地方出現在眼前,四周被一圈歪歪扭扭的鐵絲網圍着,上面挂着些破舊的塑料袋,在風中“啪啪”作響.
他走到鐵絲網前,雙手抓住鐵絲,眼神直直地盯着裡面,那片空蕩蕩白茫茫的場地,沒有了往日的教學樓,沒有了操場上嬉笑的身影,隻有一些殘磚斷瓦和被雪覆蓋下枯黃的野草.
他緩緩地沿着鐵絲網踱步,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片廢墟,嘴角微微上揚,笑容裡卻藏着落寞.
他走到曾經教學樓所在的位置,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碎磚頭,撥落積雪,在手裡摩挲着.
“這樓,以前可熱鬧了,課間休息的時候,走廊上全是打鬧的孩子,我還記得我那教室在五樓,每次爬樓梯都累得氣喘籲籲.....”
他站起身,朝着操場的方向走去,腳下的雪地被他踩得“嘎吱”作響.
“操場是我們最愛的地方,冬天的時候,操場上結了冰,我們就拿着冰車,在上面滑來滑去,摔了跤也不覺得疼.....”.
他說着,擡起頭,望着天空,深深地歎了口氣,
“後來啊,學校說要拆,好多人都舍不得,可沒辦法,時代在變,這老學校也跟不上發展咯”
.....
他伸手打開暖風,搓了搓手,嘴裡嘟囔着.
“這天兒,嘎嘎冷”
車緩緩駛出村子,開上了通往外面的公路,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在微弱的月光下,雪泛着清冷的光,雪很幹淨,沒有一絲雜質,平坦得就像一塊巨大的白色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