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蔔甲的内容類似,于兩季之中斷斷續續進行蔔問,所得結果幾乎全是不吉,參與占蔔的貞人之名都在事後被匆匆抹去了。
白岄放下蔔甲,問道:“蔔甲貴重,當由貞人驗看、保藏,怎會流出殷都?”
“先王在殷都時,與太師箕子相善。”呂尚命人收回了蔔甲,仍放回身側,“據傳此為祿子所蔔,于數月前商王返回朝歌時匆匆命人銷毀,為箕子所獲,輾轉送出殷都。”
白岄點頭,既有内應,殷都又是那種松松散散的聚落結構,要偷偷送出些物品,倒不是什麼太難的事。
“我雖不擅此道,亦曾聽聞,貞人能操縱蔔甲結果。祿子為商王嗣子,反複蔔問,俱得兇兆,想必已自認為是天命所歸?”
在甲骨的背面鑽鑿過後,用硬木點燃燒灼,便于甲骨正面形成裂紋,即是可昭示吉兇的“兆紋”。
如何鑽鑿、如何燒灼,便如何獲得兆紋……正如巫祝們能總結出天氣和星象的規律,數百年來專精于蔔甲的貞人自然也掌握了操控兆紋的方法。
身為後嗣的祿子頻繁占問商王吉兇,負責占蔔的貞人有意灼出象征兇兆的紋路,恐怕貞人和貴族早已打算趁商王外出争戰之時反撲,這一道道的兆紋,不僅是對商王的詛咒,也是用于鼓舞人心的手段。
隻可惜,所有的驗辭都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命人匆匆銷毀這批蔔甲,想必是已功虧一篑,生怕商王見了惹禍上身吧?
呂尚點頭,“果然與我的猜想一緻。”
操縱兆紋,大約在貞人之間也是秘辛,未必人人皆可,連白岄這般出身巫族,身為大巫之女與主祭,也僅有所耳聞,而不知其法,外人自然更無法得知。
可這清一色相同的占蔔結果,特意抹除掉的占蔔者的名字,任誰見了都會覺得古怪離奇。
箕子在被囚前夕,命人匆匆送出這批蔔甲,想必也是為了傳遞這樣的信息吧。
“商王不遵舊制,喜用貴族作人祭,甚至殺比幹、囚箕子,貞人則頻繁占問上天,卻不得兆紋,王都之中人心惶惶。”呂尚看向武王,“一年前孟津之會,王上已見興師滅商在西土乃是人心所向,如今商王親小人、殺賢臣,與舊人離心,正值兵馬疲敝之際。”
“尚此次返回豐鎬,商王之太師疵、少師強攜祭器随行而來。且王新得大巫,巫箴為神明所眷,可呼風往來,商王、貴族親眼所見,朝歌城人人知之,目為神迹,又複何患?先王曾言‘時至而勿疑’,王上認為如今時機是否已到?”
武王未答。
兵力早已集結完畢,再一味等待隻會消耗士氣。自始至終,他所等待的不過是神明的垂青,又或者,他隻是在說服自己跨越恐懼,帶着集結起來的西土之人重返殷都,去打破他們被作為人牲的噩夢。
侍從們退了下去,燈火在銅連枝燈内燃燒,發出細小的噼啪聲。
無人說話,夜風和星星都在側耳傾聽,等待着那個能夠改變命運的決定。
武王閉了一下眼,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想了什麼或是看到了什麼,然後他起身,“召公,派出使者聯絡會盟諸侯、部族,于隆冬前至河水南岸集結;尚父領兵先行,攻占洛、管、孟津,駐紮河水南岸;周公與大巫暫居鎬京,籌備祭祀,以告上天。”
籌備多年的翦商之戰,即将迎來最終決戰。
發布完這一命令後,武王重又落座,很久都沒有說話。
召公奭領命而去,呂尚又坐了片刻,然後起身走到武王身旁。
“王上,舊疾又發了嗎?”
武王搖頭,“無礙,尚父不必擔心。”
呂尚向白岄道:“聞巫箴亦通醫道,王上有舊疾,煩請多看顧。”
白岄就着昏暗的火光打量坐在主位閉目養神的武王,确實看起來有些疲憊和倦态。
白岄問道:“王上要看星辰嗎?”
武王擡起頭看着她,帶着驚異的神情,他将巫箴請來,隻是希望她的存在能讓他們發動的戰争更加師出有名。
巫箴精通觀星,并且曾說過天命落在了西土,這對百官和諸侯們來說無疑是很振奮的消息。
但這種“天命”并不足以安慰他,他與文王不同,他不善于以蔔筮溝通天上的神明,那些變化無常的神明離他很遙遠,讓人無法親近,至于天上那些冷冰冰的星星,就更難以捉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