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殷都,也并非所有巫祝都能接受這樣血腥的祭祀,長期承擔主祭之職的人,或是本就狂熱地追求血腥刺激,以折磨人牲為樂,或是像白岄一樣異常冷漠,對苦難毫不動容。
武王看着她,“巫箴能代我成為主祭嗎?”
白岄道:“……此乃國之大事,需由王親自主持,即便是大巫也不能替代。”
從古至今,王才是真正的“大巫”,他們所任命的群巫之首,不過是一種權力的投影與發聲的喉舌。
“那巫箴有十足的把握,殷都的貴族們都會信服伐祭?”
有衆多商人貴族加入了讨伐商王的密謀之中,成為周人暗處的盟友,他們希望将一切罪責推卸給商王一人,聯合外來者矯正王朝的秩序。
必須為此做出讓步,比如舉行符合商人傳統的祭祀,以此懷柔貴族與平民。
“諸多子、族邑中的貴族們勢力強大,盤根錯節,且頑固不化,要令他們信服,我并無把握。”白岄搖頭,平民隻需要祭祀與生活如常進行,并不在意上位者到底是誰,可舊貴族們利益攸關,精于算計,不會被這種虛無缥缈的示好打動。
他們一點都不傻,即便将所有的祭祀都來一遍,他們也不會真心實意信服的。
除非……與商王一樣,讓不聽話的貴族們去天上侍奉先王,永遠地閉上嘴。
“既然并無把握,那就說吧。”
白岄沉默了片刻,移開手。
“除卻特殊的祭祀需要保留全屍,一般在處理犧牲之時,通常會最先砍去雙腳,以防祭祀中途其反抗、逃離。”
“下一步依照需要,有時會剖成兩片懸挂為祭、或肢解分散掩埋為祭,若是并非需要肢解的祭祀,則進行取血、剖腹、摘取髒器、脂肪。”
“心髒與脂肪常在下一步用于燎祭,祭祀的煙氣升騰得越高,便越能達到神明的所在。”
“砍下頭顱,通常是最後一步,此時犧牲或已瀕死,或陷入昏迷,無力反抗、躲避,才能用大钺準确地斬下頭顱,如此便是祭祀順利完成。神明已享用了血食,聽到了地上的願望,或許會在不久之後降下福澤。”
雖然祭祀有一整套固定的流程與禮儀,但在處置犧牲的方式上卻靈活多變。
就像銅鑄的祭器各不相同,每一場祭祀也不必完全相同,主祭人可在适度的範圍内自由發揮,商人并不讨厭這種不期的變動,反而會覺得有趣。
香藥業已燃盡,所餘的煙霧沉在香爐上,漸漸地散去了。
白岄将簡冊卷起,置于一旁,直言道:“我認為……王上不該繼續聽下去,于您的病情很不利。請先回去吧。”
武王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問道:“在神明享用血食之後,人們還要分食祭肉吧?”
“确實如此。分食祭肉,便能得到神明的降福,身份越高貴的客人,可分得的越多。”白岄起身,又添上青術與柏木,她吹去上面的浮灰,伏藏于下的火星很快将新的藥物點燃。
“巫箴曾說過不怕這些,其他人也不會畏懼嗎?”
他們究竟是如何看待同類在祭台上掙紮死去,又怎樣滿懷着對神明的崇敬吃下摻混着同類的祭肉呢?
“兄長和阿岘便不喜歡這些,但談不上畏懼。”白岄望着窗外,“王上去過殷都,應當知道,我們在祭坑之旁長大,所用骨器繁多,連城邑中的道路,都是由砂礫、螺貝與碎骨鋪成。宮室、屋舍、道路、溝壑之下,俱是用以奠基的骨骸,我們從一開始便在滿是白骨的土地上入夢。從來如此,習以為常,便不會感到恐懼。”
“如你所言,要改易風俗,或許要将商人遷至他處。”武王揉了揉眉心,他果然還是無法理解商人。
“為何不将他們盡數殺死呢?”白岄擡眼,“隻要所有不願改變的人都死去了,餘下的人或自願改變,或迫于威懾不得不服從,總之,不也達成了目的嗎?”
武王制止了她恐怖的提議,“巫箴,這樣與商王的暴行何異?”
“可數百年來,内服外服、諸侯方伯,争來鬥去,本就都是一樣的。”白岄也不理解周人,面對危險的猛獸,難道不應就地格殺,反而打算費盡心力去馴養嗎?
恐怕終有一日,養虎遺患。
“往後會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