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工和冶氏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人……牲?斬斷……骨骼和牙齒?”
她在說什麼?他們并不能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但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血肉碎骨亂濺的血腥畫面。
快速掄動的大钺劈砍下去,将人硬生生斬斷,連堅硬的牙齒都可以瞬間劈成兩半。
衆人想到這裡,俱是一陣牙酸。
“若鋒銳不足,大钺的重量盡數落在頭顱上,則将導緻頭骨斷裂、破碎,無法用于祭祀。”白岄并未理會衆人逐漸凝重的面色,續道,“至于折斷……大钺本就需用巧勁掄起,用力正确應當不至于摧折。”
“巫箴。”召公奭制止了她,“先别說了。”
金工和陶工均是面色煞白,司工望向她的眼神中都帶了少許驚恐。
聽了好一會兒,他們終于意識到,白岄所說的屠殺對象确實是人。
看起來柔弱無害的女巫竟能這樣平淡地講述着人祭的場面,她所說的那些,有許多細節隻有親手處死過人牲才會知道。
雖然早聽說商人喜歡殺俘獻祭,可第一次聽到如此詳細的描述,實在太恐怖了。
白岄無辜地側頭看向召公奭,輕聲道:“是金工先問了,我才說的。”
召公奭壓低聲:“别說得那麼詳盡。”
聽辛甲說起,前些日子她與豐鎬的巫祝們胡鬧了一通,雖然不知她的目的,但召公奭堅信年紀輕輕就能當上主祭的女巫絕不會是省油的燈。
恐怕方才也是她覺察到了金工和冶氏有輕忽之意,有意吓唬他們,才開始巨細無遺地描述祭祀的場景。
“好吧。”白岄放緩了語氣,似乎是為了緩和緊繃的氣氛,“就當是殺死牛羊用以祭祀……”
但她不說還好,畢竟在場的大多沒有親眼看過商人如何祭祀,可烹牛宰羊卻是人人都見過的,當不由自主地将那些場面的主角替換成人之後,這一切似乎更糟了。
金工隻覺胃中翻湧,急急起身,顧不得失禮和告罪,快步離開。冶氏和陶工也草草地向衆人作了一禮,三步并作兩步逃離。
“這……周公,我等并不知大巫需要打造的大钺是用作兵器,金工他們實非有意失禮……”司工有些惶恐,傳話的人隻告知他們今日商議鑄造祭祀用的大钺一事,并沒有提起這大钺原來是用來砍人的。
現在好了,下屬的工匠們都大受驚吓離席而去,卿事寮這邊隻剩了他和頂頭上司,和對面仍坐得滿滿當當的太史寮一比,實在太不像話。
周公旦歎口氣,“無妨,你先記錄一應事宜,議事結束後轉告金工等人。”
工匠們當然不是有意失禮,任誰突然聽到人祭的事都會害怕。故意的人是白岄,為了作弄輕視她的工匠,也為了恫吓看不慣她的百官。
“巫箴,少說兩句吧。”辛甲坐于白岄另一側,皺起眉,隻覺操碎了心,“你非要惹得百官和百工都對你不滿嗎?”
白岄垂下眼,“太史,他們不敢。”
對于神秘莫測、生殺在握的巫祝,人們隻會感到恐懼、敬畏,然後又在這種恐懼之中逐漸産生深刻的依戀與信賴。
司工望着女巫佩戴的面具,隻覺那上面的夔龍似要活過來一口吞了他,越看越怕,不由得白了臉,盡量讓自己不去想腦中那些逐漸清晰起來的血腥景象,顫着手取過金工方才的記錄,問道:“大巫,大钺刃長二十五寸,小钺刃長二十寸,鑄成後重約四至六鈞之間,所用紫銅居二,錫石居一,應當并無舛錯?”
白岄不語,隻是點了點頭。
司工見她不再說什麼恐怖的話,稍稍松了口氣,命侍從呈上朱筆,“钺身上的紋飾、銘文,也請大巫草拟一下,以供陶工再行修飾。”
白岄用朱筆在陶模上繪好紋飾,交還給侍從,向司工道:“大钺為王者之征,商人多繪以夔龍、饕餮、鸱鸮、猛虎等物,以彰其威嚴,我不知豐鎬喜用何種紋飾,請陶工随意修改,以合豐鎬舊制。”
“大巫過謙了。”司工小心翼翼地接過陶模,放置在一旁晾幹,他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白岄。
原來這女巫也可以說出這樣謙遜有禮、圓滑動聽的話來。
武王點頭,“鑄造一事既已商定,司工可先行離開安排各項事務。”
司工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忙起身告退,帶着随從快步離開。
太史寮還要繼續商議祭祀中的禮器、祭器安排,用牲情況,祭祀的流程、樂曲、祝詞等各項事宜,拟定出能讓商人認可、也不至于讓周人覺得驚悚的兩全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