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們聚集在宗廟之前,經過連日的練習,他們已将商人祭祀的流程記熟,各司其職,禮樂俨然,早已不複最初的手忙腳亂。
太史寮事務繁忙,辛甲無暇照管此事,這幾日由太祝帶領祝官、白岄帶領巫師、太師疵帶領樂師一同負責祭祀事宜。
巫祝們先将鼎、觚、爵等禮器依次擺放,有專人負責濾酒、擺放犧牲、祭品。
樂師們奏響祭祀的莊嚴樂曲,巫祝們持玉在前引導。
祝官上前念誦祝詞,宣布祭祀開始。
之後便由主祭和副手進行正式的祭祀流程,或是獻上人牲、六畜,或是奉上美玉、酒食,或是以舞蹈娛神,商人依照祭祀的神明與目的不同,設有多達兩百餘種不同的祭祀方式。
祭祀順利完成後,再由祝官總結緻辭,宣告神明将降福于衆人。
太祝與白岄站在左側觀看,太祝感歎道:“第一次聽你說起殷都的祭祀,我們都覺過于繁冗、複雜,恐怕巫祝們無法勝任。”
除此以外,他無法說出口的是,他們當時都認為商人的祭祀血腥、恐怖,充滿了野蠻、混亂、殘忍和屠戮。
但這幾日練習中,剔除了人祭部分,他們這才發現商人對于祭祀的安排莊重嚴謹,繁複而不淩亂,其各項禮節、儀式足以用優美來形容。
白岄答道:“是太史與太祝平日對巫祝們多有教導,不曾懈怠,因此他們熟知各項禮儀,才能很快熟記這些繁冗的流程。”
“巫箴過謙了,在你到來之前,王上與太史曾多次排演商人的祭祀,均無法順利完成。”太祝搖頭,這樣複雜的祭祀,僅僅依靠辛甲這些旁觀過祭祀的人是無法複刻的,唯有親身經曆過數千場祭祀的巫祝,才能清楚地記得禮器的每一處擺放、巫祝的每一步站位。
上任大巫鬻子曾說,白氏的長女是生來就要成為巫祝的。
身為巫祝,他并不像百官那麼排斥白岄,隻是有些不服氣,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巫,憑什麼剛到豐鎬就成為座上賓,輕易地壓過他們一頭?
高于六卿,比肩三公,她到底憑什麼呢?
不過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鬻子是對的。
白岄仍是淡淡地說了句場面話,“王上敬神重祀,自然能得天命青睐。”
太祝笑了笑,就像跳過了人祭的祭祀一樣,來自殷都的女巫,在不談起人祭時,其實是一位溫和知禮、說話動聽、不可多得的好同寮。
有巫祝走到兩人身旁,“太祝、大巫,司工命人送銅钺來,正在外面等候。”
“這也沒過幾日,他們動作倒快。”太祝命巫祝們暫歇,與白岄走出宗廟。
胥徒們捧着用絲料包裹起來的銅钺,帶着他們前來的卻不是司工,而是周公旦。
太祝忙迎上前,問道:“周公怎麼親自來了?”
巫祝們上前從胥徒手中接過銅钺,與木柄組裝起來,呈到白岄面前。
周公旦揮手示意胥徒們先行退去,才道:“司工那日回去就病了,唯恐延誤了鑄造,仍拖着病體親自前去監造。如今銅钺鑄成,他實在撐不住,正卧病在家,不能前來。”
司工這幾日确實病恹恹的,說是那日回去之後就開始胃口欠佳、噩夢纏身,雖然沒有病到出不了門的地步,但他說什麼也不願來見白岄。
陶工和金工更是心有餘悸,一提起白岄還要面色發白,連巫祝們的住所也不敢接近。
太祝看了白岄一眼,白岄毫不避諱地問道:“病了?應是吓到了吧?”
周公旦答道:“若非巫箴有意吓唬,本不至于此。”
雖語氣平淡,到底有些不滿于她的惡劣行徑。
白岄點頭,“這樣說來,是我該去向司工賠罪。”
太祝笑道:“恐怕司工并不想見你,巫箴,還是讓他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那我命白氏的巫醫去為司工治療吧。”白岄從巫祝手中接過大钺,低頭看着钺身上的紋飾,嶄新的銅器泛着一種介于金紅與青白之間的金屬光澤。
銅钺的刃口輕薄鋒利,钺身薄而寬,至兩肩增厚,左右肩内各有一镂空的方型,以此緩沖過度厚重之感。
钺身正中鑄有饕餮獸面,兩角卷曲,恰好卷至左右肩,其下有凸起的雙目,钺身兩側是連綿的夔龍紋,刃口上方則有橫向的雲雷紋作為裝飾。
雖是作為兵器被鑄造出來,其精美程度完全不輸祭祀使用的禮器。
白岄執着大钺向前走至空地上,新鑄成的大钺在她手中向後一蕩,在空中掄出一道圓滿的銀色弧光,似乎天上的滿月一般熠熠生光。
“太祝見過嗎?”周公旦看着沉重的大钺在她手中輕巧舞動,“巫箴殺死人牲的樣子。”
太祝一時語塞,他從未去過殷都,與白岄相識也不過半月,他要到哪裡去看到這樣的場面呢?
雖然知道白岄是主祭,但他依然無法想象,這女巫真的動手殺人的樣子。